花神會之期一天比一天更近,院内衆人紛紛理起行裝。既是朱夫人大壽,又有她膝下一雙子女與會,屆時不知多麼熱鬧,必須趁最後這些天好好打點一番。
他們如此,黎風烨心裡揣着嘉王與老皇帝之事,越發認真地收拾起來。謝明青仿佛也下定了決心,不再是原先那副寡言少語的出神模樣,多了些笑容,看得黎風烨猜測他有了計劃,并未多問,等着他發話。
雨後天晴,近來惠風和暢,花敗了還開,待到夜深,花開滿城,芬芳四溢,勾得人秉燭遊園,最是歡欣。
尚有十來日上巳,聽聞姑蘇城裡不少富戶張羅起遊園會,黎風烨沒那雅興,憩在院中擦刀拭劍,倒也不失為樂事一樁。
說是如此,自打那日修剪花枝誤傷了手,每逢夜靜更闌,他敲着闊刀,撫着問水流,總有些心神不甯,可惜他訪醫問藥,百般尋不得緣由。
這夜,檐下階上,燈邊有人提刀坐下——黎風烨忙着保養刀劍。
背後的腳步聲輕得幾不可聞,他不用回頭,便曉得是謝明青來了。
穿過水榭連廊來到廂房,謝明青身上隐有露氣。黎風烨尚未問,他已經拂衣坐下,托腮旁觀自己擦劍,道:“寶劍配英雄。”
“……紅粉贈佳人?”黎風烨莫名其妙地看着謝明青,“紅粉沒有,佳人倒是在這裡。”
謝明青擡頭,“這也是紅粉。”
黎風烨依他視線望去,綠葉青苔錯映,鄰旁桃花滿枝,海棠低垂,遍眼粉白紅綠,确實迷人奪目。他随口就說:“美景在前,美人在側,隻可惜沒有美酒。”
仿佛對他話裡的“佳人”“美人”字眼十分受用,謝明青笑問:“黎大俠不喜歡江南名酒?姑蘇雖非黃酒興盛之地,沒有那女兒紅、陳年花雕作陪,糯米酒曲釀酒亦是有滋有味。”
黎風烨道:“那也能叫酒麼?吃着與湯羹似的,實在清淡無味。”
謝明青意見不同:“我卻覺得甜酒釀下一碗圓子蛋花最是香甜開胃。去年書生做的桂花醪糟,我至今印象深刻。”
“小孩子都喜歡吃甜的。”黎風烨嘀咕。
謝明青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失笑。
黎風烨收劍入鞘,擡起闊刀抹油,立馬解釋:“我可沒說你是小孩啊。阿珂,我知道,你是因為五感消退……才喜歡吃甜的。”
“嗯。”謝明青輕聲應答,笑容未改。
看他心情果真明朗許多,黎風烨感慨:“想想去年這時候,我還沒遇見你呢,正在莊裡焦頭爛額書生的病情。哪成想,如今書生的毒依舊沒解,他人倒是比從前快活了些,而我居然将将一年未曾歸家了。十年間,我也不是回回都在苦梅山上過年,隻是不知為何,最近我好生想念山莊裡的一切。”
謝明青了然,“這一年來經曆諸多,思鄉難免。黎大俠,花神會後,我們一同回家,正巧我也向莊主、二莊主、大師姐好好賠賠罪。”
“賠什麼罪啊?又胡說。”說着,黎風烨下意識笑了起來。雖說謝明青早就承諾過和他回北地,此時再聽謝明青将“鳴春山莊”稱作家,隻讓他無以言表的歡喜。
他擦刀的手從刃身滑到刀柄,“那時候我應當多帶些百花釀下山,想來想去,最懷念的還是莊裡這一口烈酒滋味。”
謝明青道:“此地沒有百花釀,倒是有壇梨花酒。”
“嗯?”身旁風起,黎風烨擡頭,謝明青眨眼沒了蹤影。他走得飛快,回來得也飛快,不過十幾息的功夫,白衣人左手拿兩隻酒碗,右手拎一口酒壇,走到他面前。
黎風烨嗅了嗅,“哪來的?”
謝明青拍去泥封,“前兩日路過集市,随手買了一壇。”
清冽的酒香傳來,聞着不大正宗,但總歸比沒有好。黎風烨立馬奪過酒壇,為兩人斟上滿碗。
他們随意喝着酒,不一會,黎風烨放下刀劍,兩手撐在階上說大話,講罷了他寫在《天下帖》的威風事迹,便提起自己名下多少多少鋪子,說楚青瀾念叨謝明青不大會做生意,千萬别把鋪子交給他,又說阿珂,我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啊!
見他如此,謝明青微笑插嘴,問:“我記得霞雲酒館也是黎大俠名下的鋪子。朔雪城裡都說,沒了黎大俠,霞雲酒館壓根釀不出好玩意,黎大俠,莫非你不會釀‘百花釀’麼?”
“會是會,但比起爹釀的陳年老酒,總是差些滋味。唔,今年春天來得晚,前兩日我收了信,爹娘說苦梅山上雪都沒化呢,大師姐趁機琢磨起來,企圖打一把什麼雪似的玲珑劍,重明還是那麼不樂意下山……”黎風烨喝一口說兩句,謝明青旁聽。直到梨花酒逐漸見底,他丢開酒碗,哼道:“阿珂,你眼光好,這酒味道不錯,但我還是最想喝百花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