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羹做好送上來之後,她把細瓶中的粉末倒入,再細細攪拌,邊等丈夫歸來,這一切,好像與往常并沒有什麼不一樣。
沒多時,于丞相才步履匆匆的趕來,他剛剛聽聞大理寺受理了使臣被下藥意欲侵害一婦女的案子,隻覺得整顆心都跳的很快,老感覺有大事發生,恰好煙兒那邊的貼身婢女神色慌張地跑來,說煙兒要見他。
他怕出了什麼事兒,便步履匆匆地趕來了。
“煙兒,這是怎麼了?”他見嚴煙今日照樣如往常般明豔,隻是不知道為何,總感覺透露着灰敗。
嚴煙對他袅袅婷婷地行禮,就好像他們第一次相見,他向她鄭重執禮一樣,接着便讓屋内衆人都退了出去。
“夫君。”她不似往常客氣而克制地喚他老爺,而是輕輕淺淺地喚了聲夫君,還未待他反應過來,嚴煙便把一切事情交代了。她與他初見時,她是前朝平昌伯之女,而他,僅僅是剛考取功名的窮小子,她騎在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清隽的他。後來,世道大亂,他成了吳王軍師,她父兄也效忠了吳王。兩人越走越近,她才知道,這窮酸的讀書人,家中已有妻子,但這時她已情根深種,兩人兩情相悅。作為伯府之女,她有她的驕傲,斷不能作妾。
但是戰事吃緊,她甚至也和父兄上過戰場,斬殺過敵人。在一次守城之戰中,援兵久久未至,他們彈盡糧絕,朝不保夕。于是,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他向她保證。戰事結束之後,一定休妻娶她。
後來她發現自己居然有孕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惶恐,遮掩着孕期反應,隻等着心上人娶自己過門。後來心上人回來了,聽見她有孕的消息,先是大喜,再是垂頭,告訴她,家中妻子也已有孕在身。
天旋地轉,最後她是怎麼想的,她也記不清了,隻知道那個驕傲的将門虎女,居然與父兄斷絕關系,沒有八台大轎,沒有十裡紅妝。她就那麼默默地由一頂見不得光的小轎入了他的後宅。再後來,盡管二人琴瑟和鳴,她卻始終心有芥蒂,妻子成了她的執念。這雙曾經沐浴在陽光下的手,曾在閨閣用羊奶護養的手,上過戰場沾染過敵人鮮血的手,終是在這後宅見不得光了。
于丞相聽完之後,驚得倒退幾步,伸出一隻手,氣急敗壞地指着她。
“你這是為何?”
嚴煙笑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般田地,但她還是上前握住了面前夫郎的手,正經地看着他道。
“冠玉那孩子,如今也到束發之齡了吧,與我們陽澤差不多的年齡,又受了小殿下恩寵,至此以後怕是要平步青雲了吧。”她說到這,先是笑了一下,又目露癫狂,“而我們的孩子,隻是一個妾生的,進不了祖廟的庶子。這你要我如何甘心?”
“茹娘已逝,我連做你的繼室都不成,連喚你一聲夫君都心緒得很,你要我如何受得?”她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就為了你的名聲?那我還有名聲嗎?我曾經的伯府之女,現在隻能蜷縮在這内宅中露不了面。就像一個在陰溝中的老鼠,見不得外面的光!我是嚴家的恥辱,是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她雙目泛淚,踉跄上前,逼近于丞相,雙目直勾勾地看着他,直把他逼到桌前,退無可退。心上人做了丞相後,他寵妾滅妻的傳言傳的沸沸揚揚,已經讓人诟病,正妻已逝,若是再扶一直傳言的愛妾做繼室,他的政敵怕是要拿這點攻讦。
于丞相隻感覺抵住了桌子的一角,痛感好似蔓延到了心間,他看着自成婚後便溫和大方的愛人,隻覺得苦澀在心中沸騰。半晌,他才開口。
“煙兒,你隻以為我是因名聲一事,才不扶你做正妻?”
嚴煙本來有些癫狂的雙眼,都愣了一下。
“茹娘逝世的那個雨夜,冠玉發現茹娘脖間的勒痕是死後才形成的。”他頓了一下,才重新開口。
“我……我幫你處理好了後續,但冠玉還是發現了不對,雖然他也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但威脅要以身為母殉葬,引來調查。冠玉畢竟也是我的孩子,我實在下不了手啊!後來,我穩住他,圓了個謊。但也答應他不扶你做正室。”說着,于丞相竟也落下淚來。
“如今茹娘已化作枯骨,我喚他前來,便是想要擡你做妻。我若在意名聲,又豈會在剛成為丞相時,便傳出寵妾滅妻的傳聞!”
嚴煙仿佛失了支撐,便跪坐在地,裙擺在她四周散開,半晌,才開口道。
“我咎由自取,罷了。”她一邊說着,一邊看向自己的雙手,好像從上面看到了桃李之年灼灼斬敵的熱血,到後宅翻弄人心的暗沉血迹。
“我走後,幫我護好陽澤,此事均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幫我告知父兄一聲,盡管他們或許早忘了我這個不孝女,但還是幫我告知他們一聲,煙兒去了,此世是煙兒對不住父兄,來世莫讓他們再攤上這麼個離經叛道的女兒。”她說着,都釋懷了些。
于丞相連忙拉住她,頭一回兒什麼也不顧,緊緊抱住她,手都顫抖得不行,驚慌失措地道。
“煙兒,我為大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會向陛下禀明,求陛下莫追究此事兒,辭官還鄉,我們一起回鄉野之間生活可好?”
嚴煙聽着以往運籌帷幄的心上人,吐露出這般天真的話語。心想,這一天來得太遲了,這樣也好。
随即她輕輕推開他,就好像沒有聽見他天真的發言,走到桌前,端起了已經有些涼的的蓮子羹。
“夫君,你還記得我們最慘的那一次,城中彈盡糧絕,我當已是臨死之際,心中唯念的就是在閨閣中極愛的蓮子羹嗎?”她說着,好像陷入了回憶,臉上浮現出少女的嬌羞。
“你帶着我半夜到了城中的荷花池,毫無讀書人的風度,一個猛子便紮了進去,還嗆水了,還是我下去把你撈上來。”她想到這,還“咯咯咯”得笑了。
她一勺一勺淺嘗着蓮子羹,卻覺得怎麼也沒有當年的味道了。
“後來,進府之後,我卻不愛吃了。”她也沒多說,把剩下的蓮子羹飲盡。
随即,她像當年把心上人從水中救出來,兩人便在月光下擁吻一樣。輕輕抱住了于丞相,像當年一樣,朝貢般獻上了自己的吻,然後便把頭放在心上人的肩膀上。
于丞相也被帶入了回憶,過了半晌才發現嚴煙氣息越來越微弱,他轉過她一看,隻見她原本紅潤的臉,已經開始發黑,嘴唇也白青無比。
他慌手慌腳地就想幫她把臉上黑色拂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便把她打橫抱起,想去找大夫。
嚴煙隻在他懷裡笑了,輕聲說。
“于郎,下輩子我們不要再遇見好嘛?”
我還想做那個驕傲無比,敢做驕陽的女嬌郎。
還未待于丞相回答,她便失了生氣,手從于丞相懷裡無力的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