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睛,任眼淚滑過她半張臉,像睡着了一樣。謝傾抱着她說話,她沉默了一夜,後半夜傷心過度,斷斷續續地低燒。嘴唇發白,說着别人聽不懂的夢話。
她反反複複做那個夢,新年夜裡嗆人的焰火味,陰暗黴味的走廊,上鎖的門,和隔壁房東太太的關門聲。
謝傾努力将耳朵貼近她的唇角,想聽清她說的什麼夢話,偏偏他聽不清。因為他不懂張寶兒的痛苦,她從來沒說過她的痛苦。
在謝傾心中,她永遠是天真懵懂的張寶兒,她永遠是愛他的張寶兒。
謝傾記得,張寶兒從來沒病這麼久過。
他從不會讓她生病的,這次真的病了。躺在床上像團棉花,臉色蒼白得經不起空氣的重量。謝傾喂她吃藥,她從不看他的眼睛,也不說話了。
從前她有個發燒感冒都要藏在他懷裡,要他念格林童話給她聽,這實在無禮的要求。
還有更無禮的呢,她還經常學着話劇裡的台詞,“先生,出門請将您頭上碰到的第一根樹枝折回來給我,我将非常感謝。”
對于“感謝”,謝傾都是提前索要的,張寶兒會主動親他的臉頰或唇角,而他會貪得無厭地索要一個深吻。
但謝傾又不駕高高的馬車出門,頭自然不會碰到樹枝,當然沒給張寶兒帶回什麼東西。
現在,謝傾問她想不想聽童話,她不說話,病恹恹盯着窗外的枝葉。
她才十八歲,但好像老了一點,心上老了一點,她開始害怕謝傾,不願意同他說話了。
張寶兒病的這三天裡,謝傾如願和那位M集團的千金訂婚了,名義上,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
網上的新聞鋪天蓋地,“郎才女貌”,“登對非凡”等字眼頻頻出現,照片也是拍攝得成雙入對。
至于張寶兒是誰?查無此人罷。
張寶兒的心開始變靜,有時謝傾更願意張寶兒就這樣靜靜地留在他身邊,哪怕她不願意理會他,哪怕她再也不與他親近。
他吻她的臉頰,被她躲開。他便替她将窗關上,“今夜有應酬,不能回來陪你,要乖。寶寶。”
他出卧室門前,回頭看了看,張寶兒對了他的視線,便撇過頭去,盯着白框窗外傍晚的幽藍的夜,和一輪橘黃的蛋黃一樣的日頭,像油畫一樣美。
突然之間,謝傾有點害怕她的沉默。
後來,張寶兒聽他下樓的腳步聲,汽車引擎發動後,窗外樹影一茬一茬的又伸長了些。
今夜含笑開的很好,清香氣息彌漫在無人所知的深夜裡。張寶兒收拾包裹的時候發現月亮已經沒有了,漸漸地嗅到一絲離别的氣息。
她帶着她的行李,回到三天前那個小旅館住了一夜……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時,微光從淺色窗簾外透進來。
房間裡昏昏沉沉的,她一晚上醒了很多次,拿起手機,記得今天是她養母的生日,坐起身猶豫很久,直到天完全亮,才發出一條消息:
—生日快樂,媽媽。
過了許久,她收到一條回複:
—以後不用聯系了,你已經成年,你的事我們不會再管,也無需告知我們。我們養育你這麼多年,已經盡了我們的職責和義務,我們問心無愧。你好好生活,不要辜負我們這麼多年的栽培和期望。
張寶兒看着手機屏幕許久,最終又回複一條:
—這是最後一次,媽媽,以後保證不會再打擾您。無論怎樣,還是感謝您和爸爸養育了我這麼多年。最後,祝萬事勝意,身體安康。
信息發出去後,張寶兒呆呆坐了很久,手機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終她關了機。拉開窗簾,太陽光照進來,刺得她雙目短暫失明。
她拿手指捂着臉,看着窗外行人,聽着街道喧嚣聲,眼淚漸漸從指縫間流出來。
她弓着腰硬着頭皮告訴自己,過去的十八年已經過去,現在,她是全新的張寶兒,隻屬于她自己的張寶兒。
她在她的記事本上寫下:
——張寶兒,即使是一個人,也不要害怕。
.
天剛剛亮的車站,燈光散射在候車廳地面上顯得稍許凄慘,但其實人群熙攘。
張寶兒坐在反光的金屬座椅上捂着圍巾,寒流風冷,許多乘客縮着脖子,她到覺得還好,就是下了點雨,讓她覺得冷清。
上車時,她回望這座她即将離開的城市,在心底暗暗告訴自己:張寶兒,你真的該長大了。
——以後,千山萬水,沒有人再與她有聯系,她即将奔赴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途中,她對着動車車窗外的風景走神。
灰綠起伏的樹群背後是霧霾藍色的山脈線,與其相連的是橙白光感交接的高遠晚霞與天空,夾雜淺淺霧氣像添了雜色的鏡頭,照出動車軌道旁的萬家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了!
随着時間推移,風景往後逝去,車身駛入一個嶄新的城市——遙遠而陌生的遠方。
張寶兒提着行李箱,剛下車就被新鮮空氣刺激得心神蕩漾,嘴角輕輕上揚。
她敢确定,這裡是她喜歡的地方。
而且她來得正好,這個季節正是藍花楹盛開的時候。
滿城藍色花朵飄揚在城市街道兩側,她愈發開心,覺得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她拖着行李箱将手伸出去,一朵藍花正落掌心。正逢遊客向她問路,她說不好意思,她也才剛來。
對,剛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