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午夜夢回時，那些被他殺過的妖與人，善的，惡的，無辜的，罪有應得的，全都一擁而上，成了他久久無法釋懷的夢魇。

在重遇虞無淵的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被他抛之腦後，巨大的喜悅暫時淹沒了他，讓他沉溺在虞無淵賜予的美夢中。

仙尊何其仁慈，賜予他這樣一場幸福美好的大夢，又何其殘忍，親手将這場夢打碎。

他又開始痛恨起血池裡的那些幻境，将他泯滅人性的獸類模樣就這樣大喇喇送到虞無淵面前，半分情面都不留地撕開他所有的僞裝。

仙尊現在，到底是如何想他？

思及此，芳灼也悄然失了氣勢，他甚至有些想逃，他也在恐懼着，恐懼虞無淵會不會也有一天站在他的對立面，然後用淩蒼劍抵着他的胸口，細數他的罪責。

三人俱是無言，此地亡靈又被虞無淵悉數渡化，一時間，竟隻能聽到水流陣陣。

“芳灼。”虞無淵突然出聲，拉回了芳灼飛出萬裡遠的神思，當然，也拉回了鬼火的。

這厮被吓得不輕，本就不全的魂魄亂成一鍋粥，唯餘求生的本能，驅使着他爬向前方，伸出滿是髒污的手，抓住了虞無淵的裙角。

芳灼神色一凜，再沒有心思糾結虞無淵日後要對他如何，眼睛死死盯着那雙手，一股酸意直上心頭，恨不能生生剁了它們。

鬼火似乎也感受到忽然升騰起的殺氣，整個人抖如糠篩，卻是死活都不肯撒開手。

虞無淵輕瞥了一眼鬼火，忽然轉過頭，道：“芳灼，你憂思過多了。”

許是在幻境中看了些芳灼的過去，虞無淵再怎麼懶得琢磨人心，也摸出了些芳灼的性子，就是不懂這家夥的腦子究竟是什麼樣的，還是花木成精的妖腦子真就是木頭，轉不過彎，就喜歡随時随地地同自己過不去。

雖然不知道芳灼具體在糾結個什麼，但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說些什麼，這家夥估計能當成紅了眼，怕是往後一來二去的，沒幾次就把自己送到魔族去了。

芳灼被點中心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貼回虞無淵身邊。

鬼火見芳灼靠近，不自覺得抖得更加厲害，他害怕虞無淵，也害怕這隻妖，但他明顯感知到虞無淵威壓更強，于是别無他法，隻能可憐巴巴地依靠眼前的修仙之人。

這個修仙之人，雖然依舊沒太多表情，但他感受她隐隐有些不耐煩的氣息了。

但他無法背叛魔尊，又不敢再忤逆虞無淵，就隻好涕淚橫流地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也被逼至此，求您了，留我一條生路吧……”

虞無淵靜靜看着，過了許久，終是于心不忍，彎腰撫了撫鬼火的頭：“你并非知錯，隻是怕得狠了……唉。”

到底是渡劫期的修士，随口一言都是震懾，明明是安撫意味的動作，卻依舊叫鬼火感到莫大的威脅，于是悄悄地，将眼睛偏到一邊。

！沒有人！

他眼睛轉得飛快，又看向另一側。

也沒有人。

“是在找我嗎？”

妖物滿是笑意的聲音在他頭頂猛地炸開。

随後，幹癟硌人的東西抵住他的後背。

“你怎麼總喜歡吓他？”虞無淵無奈出聲。

“誰讓他一開始那樣吓我來着。”

芳灼沖着虞無淵眨了眨眼，然後将手裡的東西從鬼火背後挪開，跳到虞無淵身邊，将東西放到了地上。

是刀疤臉。

準确地來講，是被吸幹精血與魂魄，已經變成一具幹屍的刀疤臉。

虞無淵指了指刀疤臉，問道：“血池與上面的這些山匪，又是什麼關系？”

“……山匪？”鬼火的語氣忽然遲鈍起來，他看向那具隻剩下皮和骨的屍體，眼底盡是茫然。

“山匪……山匪……”他小聲念叨着，慢慢松開了攥緊虞無淵裙角的雙手，開始費力地向後挪動。

他又回到了兩界交界的那堵“牆”邊，雙臂抱膝，将自己縮得不能再縮。

有黑色的霧氣從兩界裂隙裡掙紮着溢出，然後悄悄爬上鬼火的身體，像繭絲一樣，絲絲縷縷地纏繞着越縮越小的身體。

“他不對。”虞無淵拽着芳灼後撤兩步。

隻見鬼火猛然一抖，又變回了青綠色的火焰。

幾乎就在一瞬間，山體震顫，滔天的血浪咆哮着從外面湧來，水體沸騰翻滾，腥臭的味道直沖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