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姨。”
門口靜了一下。
“小逍?”
半晌,略帶口音的呼喚穿堂而過,緊接着,熟悉的腳步聲踏進前廳,阿燕拎着裝菜的竹籃,一手撐着腰站住,望見何逍那一刻有瞬間怔愣,随即臉上綻出驚喜的笑:“哎呀我還真沒聽錯嗷!你這娃娃可算舍得回來咧!”
“你前兩天不是說要回來嘛,我還尋思這兩天多跑幾趟菜市口碰碰運氣,今兒真遇上了。”
“哎呀,地瓜葉黃花魚還真沒白買咧,早上就跟我心頭鬧騰着,”塑料袋打着水汽,一角露出幾根翠綠的葉子,聲音是風沙裹挾的滄桑與堅勁,她擡手理了理吹亂的儀容,笑了又笑,止不住多看兩眼青年。
何逍拉着周允辭走近,彎着眉眼:“燕姨你看我變了沒。”
“哎呦精神了,但也瘦了,”她帶着不自覺的疼愛道,又轉頭看了眼跟在何逍身後的周允辭,“這位是朋友吧,你好你好,太太囑咐過我了,想吃什麼放心跟我說哈,快屋裡坐反馬上就好啦。”
“燕姨你先休息休息吧。”
“我不累的,太太說你們還沒吃午飯咧,下午不是還要去接外婆嘛,我先燒快點兒,省的耽誤。”阿燕把菜拎進廚房,嘴裡還念叨着。
何逍聽了有些發怔,不由得抿了抿唇。
阿燕又從廚房探出頭來笑:“你嘴巴我曉得的,周先生有沒有什麼忌口沒有啊?”
“他不吃胡蘿蔔,阿姨炖湯不要加啦,哦還有香菜最好不要。”何逍眨眨眼,看向周允辭,“還有嗎?”
“沒了,謝謝燕姨。”周允辭點點頭笑了笑。
“你還挺好養活。”
何逍觀察過了,蔥姜蒜周允辭都能接受,香菜其實也勉強能吃,打趣完正準備掀開凳子坐下,就聽見周允辭輕笑。
懶懶接道:“這是蹭何老闆吃喝的第一準則,自我修養得好。”
他随口一說,笑容溫和,落在陽光斑駁的木椅上,顯得清淺又得體。
他吃得清淡,真不愛吃的東西卻很少,但記得的人,好像也不多。
這座老宅院門終年不鎖,風進來,光也進來,廚房的窗戶總是開着,哪怕人不在竈台也總是一塵不染,鍋碗瓢盆擺的井井有條,柴米油鹽各歸各位,何逍喝湯愛加竹荪,小銀愛吃的羊肚菌、紅菇一直都有備着。
季節換了,地瓜葉跟着上市,黃翅早上才叫人送到家,夠鮮,淋上醬油與姜一起煎的焦香,沒被時光落下的口味習慣早成了爛熟于心的本能。
廚房傳來一聲輕響,高壓鍋在洩壓。
不吃胡蘿蔔,那就不煮玉米排骨湯,阿燕掀開鍋蓋,蒸汽撲面而出,熱氣裡裹着濃郁的山藥草木香,竹荪吸飽了湯汁,枸杞浮在清涼的湯面,整鍋清白墜着幾粒橙紅。
午後陽光偏西,黑色越野再一次啟動,水壺随車震了一下,枸杞在黃芪水中起伏。
何逍眼疾手快地切掉那該死的車在歌單:“啧,今兒終于不喝東方樹葉了。”
“偶爾也得續續命,”周允辭聽何逍時不時冒出的兒化音桃花眼笑開。
出發前何逍把鑰匙從玄關拿出來時,瞥見院角的木桌邊,周允辭坐着,邊垂眼回消息,一邊慢悠悠往玻璃水壺裡投黃芪片。
單手玩裸機,遲早得碎,何逍心中吐槽,又返回廚房摸了撮枸杞塞給他。
“正宗甯夏枸杞,你這光泡黃芪麼米麼搜(一點味道沒有),提提味。”
周允辭撚起那撮朱紅
“何老闆,會不會補過頭了。”
“這點就補過頭那你也沒救了。”
“行,那我聽老闆安排。”周允辭點頭,扔進水壺晃了晃。
何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眉心同樣的一點,說不清哪抹更豔,唯一的結論是這個人真适合泉州,泉州這麼多七七八八的紅色,紅花紅磚虹霞,就缺他這點,閑時那慢悠悠的死樣也适合。
“聽燕姨口音不像本地人。”
何逍嗯了聲:“你猜你喝的枸杞怎麼來的?”
“甯夏?”周允辭偏頭看他,似乎沒料到這個答案,“太遠了。”
“是遠,”何逍臂肘撐着車窗,“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周允辭琢磨着這四個字,眼神向窗外飄,恰恰對上路邊一顆老榕,氣根纏繞粗壯,樹蔭遮下一片靜谧,車行過時塵土飛揚又緩緩落下。
“舉目無親”的孤獨他感受過,可那不是身不由己,感同身受這個詞太輕浮了。
他出身于一個能給他選擇的家庭,愛和恨是能選擇的。
甚至連從縫隙裡跌落時都有緩沖,從商業跳到影視,鏡頭抵在塵土飛揚的村口時回頭也能望見港島的燈火輝煌,能挑,能退,能繞路。
從西北到東南,距離有多遠,道路有幾條?
“你去過嗎?”
過了很久車裡才重新有了動靜。
“去過,你知道固原嗎?”
“西海固的固?”周允辭擡眸。
知道的還挺多,何逍點頭。
“那邊是什麼樣的?”
何逍沒說話,思索過後才重新堅定開口:“塞上江南。”
大漠的風是粗犷的,和海風不一樣,海風吹着帶着鹹味,戈壁的風刮起來你聞不着,隻能摸到太陽烘烤的熾熱。
天也高,地也廣,一望無垠。
小何逍跳下車,鞋底踩出一圈浮沙,小手本能地抓了一把,風一來,那些沙子從指縫中飛走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風抽得後退半步,鑽到耳朵裡、鼻腔裡、縫隙裡,幹燥得幾乎要把人從骨頭裡掏空。
他有些茫然地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手心,幹淨雪白的格格不入。
他聽到阿燕姨姨一家要回家,爸爸媽媽也說要一起去,他纏着要跟。
“爸爸,這兒能住人嗎?”他仰頭問。
小孩子的問天真又殘忍,何青澤沒有回答,隻把他抱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望着更遠處的土坯房和零星幾抹綠,已經比從前好太多了。
這不是阿燕的老家,幾年前老人帶着小孩從南部山區搬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