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當你的情人,你的寵物,可就算是寵物也有自己的情緒。”曾紹左手小指撚到食指,又攥成拳,他沒有絲毫畏懼,掃過那塊無事牌,對上莊希文,“我不喜歡你故意把自己說得十惡不赦,借此掩蓋你内心的悲傷,其實你應該對你母親的死很介懷吧?”
莊希文一愣。
怎麼會不介懷?莊希文隻恨當初死的不是他自己,正是莊夫人的慘死讓莊建淮幾近瘋魔,露出陰暗的真面目,也讓莊希文從珍寶成了赝品。這是莊希文所有悲劇的起點,叫他怎麼可能輕易放下?
屋内霎時死寂,莊希文有一瞬間的空白,猛烈的情緒波動之後,他努力嘗試着揪出字裡行間的異常,但很可惜,并沒有。曾紹也許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實他也無從得知。作為間諜,他隻知道自己的攻略對象是莊氏集團的小莊總。可他為什麼一再錯失良機,卻又不坦白自己的身份?
莊希文忽然有些害怕,他在不經意間推翻了自己的論斷,畢竟如果曾紹真想逃,那才更應該向自己坦白實情然後交換利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獨自承受兩方的壓力。
莊希文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想到程慧芳,他曾經的貼身保姆,他的親生母親。當年她私自交換兩個孩子的命運,坦白本該是程慧芳的義務,可她沒有,而是選擇隐瞞身份留在莊希文的身邊。如今竊取機密是曾紹的任務,他也沒有履行,并且同樣選擇隐瞞自己的身份。
為母愛子,是程慧芳的私心,那麼曾紹——
不,莊希文慌忙打斷思緒,然後就聽曾紹的聲音恍如天外來音,在耳邊響起,“就像我曾經害我兄弟斷了一條腿,很長一段時間,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什麼?”莊希文是真的有些走神,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兄弟?”
曾紹以為莊希文吃醋,忙解釋道:“不是親弟弟,我跟他也沒别的,就是小時候流落街頭,全靠他給我的這口饅頭活命,加上他的腿,這份恩情和愧疚我總不能忘。”
“…從小流浪?”莊希文裝作不知。
曾紹點點頭,“本來我以為這輩子就這麼紮根在深山老林裡了,可巧十二歲那年偶然聽隔壁嬸嬸說我是被拐來的,于是我就趁養父爛醉的間隙跑了出來。”
倒是和許應榮給的資料基本吻合。
“十二歲。”莊希文喃喃重複。
二十年前,正是他和莊夫人遭遇綁架的那年。往事變成文字看在眼裡是一回事,親耳聽曾紹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此時此刻莊希文再也不能欺騙自己,其實原本莊夫人是有機會和她的親生兒子團聚的——如果不是為了救他這個赝品。
“希文?”曾紹見莊希文走神,輕喊一聲。
“去洗澡。”莊希文轉過身,頭痛欲裂。
曾紹覺察到莊希文相當糟糕的心情,于是很聽話地去了衛生間。兩人相背,莊希文則又跑去陽台吹冷風。
冷風如刀割,卻讓莊希文感到片刻解脫,他緊攥着無事牌,居高望遠,看着華燈初上的街道出神,驚愕于自己剛才究竟做了什麼?莊夫人那樣善良,他卻妄圖把她的孩子占為己有,變成脔/寵肆意施虐,隻為報他父母的仇,和前世的怨。
這樣的自己,和莊建淮又有什麼差别?
他先是代替曾紹享受多年風光,奪走曾紹原本幸福的前半生,然後又害死莊夫人,讓曾紹失去親生母親,現在還要用光明的不光明的手段報複莊建淮,讓曾紹徹底家破人亡,淪為人人唾棄的罪犯之子。
高處不勝寒,眼前的無事牌和遠方繁華一樣如夢似幻,映照眼中,叫莊希文幾乎分不清現實。他忽然想,也許把身份還給曾紹就是最好的結局,也許他應該幹脆就這麼帶着他的怨恨跳下去,讓恩怨随風而逝,化成地面的一灘血水。
“希文。”
忽然的一聲把莊希文拉回來,他心神一震,卻沒有回頭,單薄的背影貼在透明玻璃邊,仿佛置身懸崖峭壁,搖搖欲墜。曾紹望着對方微微顫抖的雙肩,站在推拉門邊溫聲勸道:“外頭風大,水我放好了,進來暖暖吧。”
良久,莊希文才進了門。
剛才的交談之後,兩人一夜無話,莊希文疲倦不堪早早睡下,和曾紹隔着一個身位的距離。卧室安靜得令人發慌,黑暗中曾紹始終望着莊希文的背影,聽那道呼吸聲逐漸綿長。不知過去多久,忽然曾紹伸出手,像潛伏已久的猛獸,終于向獵物伸出利爪。
在即将觸碰的前一刻,莊希文冷不防轉身,他雙手始終攏着自己,呈現出缺乏安全感的姿态,纖細的脖頸卻一覽無餘,連同那塊無事牌一起,完全暴露在曾紹面前。
殺了我,你恢複身份,我求得解脫。
莊希文斂息屏氣,在心底乞求,黑暗中的細簌宛如蛇語,他能感覺到對方正在慢慢手握成拳,他就這麼靜靜等待着命運的發落,一顆心卻不由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
如果曾紹知道這一切,莊希文希望曾紹冤冤相報,可他又癡心妄想,希望曾紹能夠對自己網開一面,可曾紹又有什麼理由放過自己?
黑暗模糊了時間,同樣模糊了莊希文的理智,他腦中混亂如麻,不知道過去多久,剛才那一聲之後卻徹底沒了下文。
莊希文按捺不住想睜開眼,卻又隻能強撐着不動,砍頭也不過一刀而已,此刻他感覺自己懸在萬米高空,腳下打晃,困在一根纖細的鋼絲線上摸索平衡。
隻怕曾紹再不動作,莊希文就要先崩潰了。
忽而一道細碎的聲音響起,重新拽回莊希文的思緒,隻聽那頭動作放緩,然後是曾紹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緊緊抱住莊希文,溫聲哄道:
“不是你的錯,别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