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陳列據實以告。
“你真是……”姜堇吸一口氣,笑道。
之後是一段好日子。
姜堇說過,她喜歡充滿希望的日子。
她另找了三份家教工作,工作時間以外,經常跟陳列去醫院看白柳絮。
白柳絮好似經常會有一瞬的神思清明,認出她是阿堇。
跟她說:“阿堇,我想吃餅幹。”拉着她的手壓低聲,做賊似的:“你去我床頭櫃抽屜裡找,有我給你藏的黃油曲奇,香得來。”
“拿餅幹的時候小心點,碎屑不要掉出來,有老鼠。”
姜堇拉陳列去了市郊的一座食品批發市場,想去看看那裡是否還有童年的吃食。
這裡是商販們的聚居地,市場門口擺着好幾台搖搖車,另有一台大頭貼機。
這種過時機器,在市中心的商場裡早覓不到蹤影了。
姜堇一掀門簾,拉着陳列走進去。
“搞什麼……”陳列不耐煩的時候語氣就有些硬:“你認真的?”
姜堇拉着他在鏡頭前的椅子坐下:“你知不知道你幾乎從來不笑的?”
“你總是皺眉,像個小老頭。”姜堇說着模仿了下:“像這樣。”
陳列:“哪有那麼醜?”
姜堇笑起來:“是真的。”
她擡手在陳列眉心輕輕摸了下:“是真的,陳列。”
陳列不言語了,任她拿起一條粉紅色的筆在機器上點按,屏幕上就出現不同的小熊頭套、兔子頭套、或是墨鏡在他們臉上,配很多閃爍的愛心和星星。
臉被美顔得過分尖,眼睛失卻比例的大。
姜堇笑得停不下來,點選到小熊頭套上問陳列:“選這個?”
陳列冷着張臉點按取消。
姜堇把粉紅色的筆往他一遞:“那你選。”
陳列接過筆放進一側的凹槽裡:“就這樣。”
“?”姜堇:“你什麼濾鏡都沒選呢,這就是登記照。”
陳列仍是道:“就這樣。”
姜堇看向鏡頭。
屏幕裡,她和陳列并肩坐着。她簡約的白T恤和陳列的黑T,她披散在肩頭烏濃的發和陳列的寸頭,她略含笑意的淺棕雙眸和陳列的黑瞳。
“好,就這樣。”姜堇點頭:“拍照鍵是哪個來着……”
說着又問:“陳列,你待會兒拍照的時候能不能笑一下?”
陳列:“不能。”
姜堇輕呵一聲。她尋到了拍照鍵,提醒陳列去看鏡頭,當她按下拍照開始倒計時的瞬間,陳列微微挑唇,露出淺淡笑意。
不是冷笑,不是不屑。讓姜堇一瞬恍然——如果陳列肩頭沒背負着他父親那些債的話,作為一個十八歲意氣風發且驕傲的少年,他就該是這樣笑的。
姜堇望着鏡頭露出笑意,唇瓣很輕地翕動道:“陳列,我收到伯明翰城市大學的郵件了。”
“我的申請通過了。”
當她說完這句的時候,鏡頭咔嚓一聲,定格住二人的笑顔。
陳列大概太不常笑了,他甚至不習慣笑意從他臉上淡褪的過程,以至于顯得很突兀。他看向姜堇,表情又變作平常的淡漠。
姜堇看着他,輕聲又說一次:“我的申請通過了。”
他點一下頭,轉臉去看屏幕。
屏幕跳躍閃爍着詢問他們打印幾份,他點選“1”,滋滋打印的聲音響起,可取照片的小格裡始終空蕩,好像機器卡住了。
他攥拳狠捶了下,咚的一聲。
好像真有用似的,他倆的四格合照當真被機器吐了出來。陳列拿起照片看了眼,上下左右四小格,四張登記照似的,載着兩人的笑靥。
陳列捏着照片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姜堇愣了下,掀開門簾追出去時,見陳列站在垃圾桶邊正準備把照片撕掉。
姜堇叫了聲:“陳列!”
她快步地跑過去,陳列沉着臉,指間的照片邊緣白色的一圈,已被他撕開一道小口子。
姜堇又叫他一聲:“陳列。”
她剛才那兩步跑得太急,胸口起伏着,望着陳列指間的照片,卻也沒伸手去搶。
陳列的動作頓在那裡,垂眸瞥向她的臉。
小巧的、白皙的、氣喘籲籲的臉。
最終無限煩躁似的,把手裡的照片往她懷裡一扔,大跨步地離去。
姜堇懷裡的照片飄飄蕩蕩,落到了地上。姜堇蹲下身把它撿起來,一道撕裂的小口子延伸到陳列的黑T上。照片上他們笑得那樣沉靜卻歡愉,像任何十八歲的少年少女。
姜堇把照片塞進口袋,獨自往批發市場裡走去。
-
姜堇回到河畔的時候,天已擦黑。
去年的冬天格外凜冽,今年夏天又格外濕熱,梅雨季的雨氣不再從天幕落下來,氤氲在空氣中揮之不去似的。
姜堇在食品批發市場悶出了一頭的汗,又在醫院沾染了滿身的消毒藥水味。
她燒了水準備洗頭。通常她都是在甲闆上洗她的一頭長發,但今日回家時,她察覺城中村有兩個混混青年在往河畔方向走。
她警惕性很高,不想在甲闆上露臉惹事,便在船艙裡洗頭。
洗完又用燒剩的水擦拭身體洗澡,把一盆水倒進河裡,坐在木闆邊用毛巾擦着自己的發尾。
敲門聲便是在這時響起來的。
姜堇下意識把書包裡那柄小小的水果刀摸在手裡,但很快她發現這動作是不必要的,因為那敲門聲雖比平時重一些,但那的的确确是陳列。
姜堇把水果刀丢回書包裡去開門。
陳列站在艙門外。天還未徹底黑透,是一種錦繡成灰的顔色,河面上起了霧,又讓這灰裡多了分明的顆粒感,落在陳列肩上。
姜堇問:“不進來麼?”
陳列這才跟着她走進來。
姜堇鎖了門,見陳列站在矮桌邊,也不坐。
她走過去:“你……”
還未等她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陳列把手裡什麼東西往桌面一丢,啪地一聲。
姜堇垂眼去看,是一張銀行卡。
她抿了抿唇,向矮桌走過去。
路過陳列身邊時,陳列将她手腕一捉,她毫無防備,被陳列帶倒在那窄窄的木闆上。
陳列欺身壓了過來,兩人這一下動作太大,船身晃了兩晃,連帶着那沒燈罩的燈泡也跟着一晃。
陳列瞳中墨黑的聚光點跟着一晃,那讓他神情顯得諱莫如深。他俯瞰着姜堇說:“卡裡有二十萬。”
上一次他們在船艙這樣糾纏時,停電了,周圍是一片沉寂的黑。
今夜昏茫的燈,卻把一切照得很分明。
姜堇穿一身夏季睡衣。不同于她在拳館穿的那些紅裙子,她的睡衣卻都款式保守,即便夏天也是短袖長褲,好似她心中有着強烈的不安全感。
但那全棉的睡衣被洗過太多次了,變得薄而軟塌塌的,緊貼着她身段,貼着她胸前被陳列壓出的某種具體的形變,比她的睡衣還柔軟。
她剛洗了頭,沒有吹,被毛巾揉到半幹,貼在木闆的床單上。一雙小鹿般淺棕的瞳望着陳列,不驚惶,但反倒了這時,瞳中有種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天真。
陳列的心髒發痛。
他從不是一個外放的人,經曆的事情太多,讓他太擅于把一切情緒封存在冷硬的外殼中。他很難描述他今天聽見姜堇說出國的學校定了事,為何一瞬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甚至那股情緒到現在還沒消褪。
他俯瞰着姜堇,感受着她的馨芬柔軟,在讓自己身體某處劇烈的變形。
船艙内未散的水汽,蒸騰着某種暧昧。
陳列的那一處壓着,到了讓姜堇發疼的程度。
縱使是她也不敢低頭去看,更遑論觸碰。她睜着眼問陳列:“錢是從哪裡來的?”
“你以為我會去犯罪?”陳列冷笑一聲:“我賣了個程序。”
“什麼程序?”
“我在之前的城市,和幾個年長我幾歲的大學生成立了公司,做了個程序。我把程序賣了,換了二十萬。”陳列言簡意赅地說。
他沒提照他最初的預想,這個程序再好好打磨一番,賣出的價格翻數倍都不止。
要拿這錢去填他爸賭債的窟窿差得太遠,卻能徹底改寫一個女孩的未來。
“陳列。”姜堇把手指輕輕插入他發間:“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
“你知道?”陳列又一聲冷笑:“連我自己都他媽的不知道。”
明明他一早知曉姜堇是要走的。
為何他會生出這般難控的情緒?
大概因為那張合照讓他生氣。
姜堇為什麼要讓他笑?合照上的他,笑得像個傻子。
姜堇一早說過他是個傻子。
他大抵就是在氣這個吧。他們的關系自利用而始,至利用而終。哪怕是他自甘認命,哪怕是他飛蛾撲火。
他掌着姜堇的下巴:“二十萬你拿走,換你一晚。”
他故意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姜堇卻沒什麼反應,就那樣看着他。
陳列的表情更加沉冷,問姜堇:“你在等什麼?”
姜堇終是伸出手來,觸碰他。她到底是個十八歲的少女,這樣的情形讓她阖了阖眼,心怦怦跳着,那是一種本能的複雜感覺,夾雜着恐懼。
這一刻,極為罕有的一刻,姜堇露出了些真實的情緒,不再是平時的理智算計。
陳列垂眸注視着她:“怎麼,還敢繼續麼?”
姜堇阖着眼,等着他的下一步動作。說不上自己在倔什麼,她不想服輸,也不想開口阻止。
陳列的呼吸淩亂地不成章法。姜堇感到他灼熱的氣息打在自己頸側,良久之後,他卻沒有進一步動作。
姜堇睜開眼,看他黑沉的雙瞳幾要噴火。
陳列終是坐起來,把那尚未使用的銀色小包裝丢進垃圾桶。他靠着船艙沉沉地呼吸,一手撫了撫自己的寸頭,阖着眼,啞聲對姜堇說:
“錢你拿走。等你出了國,我們就當從沒認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