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沒有電梯。女人看着這個年輕而單薄的女孩,拖着大到過分的箱子,一階階樓梯往下移。
她固然是不可能拎動那箱子的,隻雙手拖着那把手,每下一階,箱子随之墜落發出巨大的“轟”地一聲。為什麼箱子會那樣重呢?好像裡面裝滿她的整個人生。
她緊抿着唇,面無表情,好像一點不在意把那箱子拖壞似的。
女人忽然就有點罵不出來了。
姜堇拖着那隻箱子到路邊打了輛車,司機幫她費勁地把箱子塞進後備箱,跟她說:“你這得加錢,這麼死沉死沉的,費我多少油?”
姜堇盯着他開合的嘴,聽他說出那個刺耳的“死”字。
下了車,姜堇一路把箱子往河畔拖,遠遠看見她住過多年的那條舊船。
多可笑,她一度曾冒出過分浪漫的想法——等她離開的那一天,她要放開那早已腐朽不堪的缰繩,讓這條舊船自由地飄蕩、飄蕩,載着她過往的一切,消弭在河的深處。
再沒有人記得她。
再沒有記得臭水河畔這個以野花為名的女孩,到那時,她就可以脫胎換骨。
可現在,現實給她的這一巴掌可真夠響亮的。
陳列從船艙出來站到甲闆上時,遠遠望見那是姜堇。
他不置信地又望了一眼,甚至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期——沒錯,今天是姜堇出國的日子。
她不是應該在機場嗎?
不是應該遠遠飛向大洋彼岸、看着光鮮亮麗的新生活在她面前徐徐鋪展嗎?
可是現在,她拖着準備出國的那隻碩大箱子。那是一種賭氣的拖法,輪子不知何時已經壞了,她雙手死死拽着把手,任那箱子的下沿在泥地不斷摩擦。
終于,那箱子不堪重負似的,砰地一下散開來。
裡面的白裙子灑落在贓污的泥地上。
姜堇動作有些頓滞似的,站兩秒,才蹲下身去,也沒伸手去撿,就蹲着看着那些白裙子。
陳列也看着那些白裙子,那樣的白在陽光下近乎刺目。
姜堇以前不穿白裙子,她在拳館隻穿灼灼燃燒的紅,那樣烈焰一般的色彩似要燒傷自己也燒傷他人。隻有當她知道自己終有了出國的機會時,她才開始穿白。
好像未來還有機會,白紙一樣在她面前鋪展。
陳列朝姜堇跑過去,一拉她胳膊:“你怎麼回事?”
明明是盛夏天氣,她的皮膚卻蒼白而發涼,似在冰湖下浸過很久似的。
她分明那樣瘦,此時身體卻沉墜墜的,陳列這一下竟沒拉起她來。
她蹲在地上仰頭看了陳列一眼。
陳列蹙着眉、剛要再問一遍她怎麼了,她卻忽地站了起來,掉頭就走,全然不管那散落一地的行李箱。
“姜堇。”
她頭也不回。
“姜阿堇!”陳列本想先幫她收起行李箱,看她這副模樣,還是先朝她背影追去。
姜堇絲毫不理陳列,一路走,一路走,一直往城中村的方向走去。
陳列也不叫她了,沉默跟在她身後,一直跟着。
進了城中村的菜市,姜堇環視一圈,眼底露出些迷茫。
陳列問:“你要買什麼?”
她也不答,目光鎖定了一處,走過去。
陳列跟過去,發現那是一處魚攤。
姜堇今天也穿一條白裙,渾然不覺髒似的,直接抱着膝蓋在魚攤對面的路沿坐下。她旁邊就是幾個挑着竹簍賣小菜的,奇怪地看她一眼,還有路過買菜的行人,也紛紛看她。
她渾然不覺,目光直直地盯着對面魚攤。
“你在看什麼?”陳列走到她身邊,坐下。
她仍是不答。陳列循着她目光看過去,對面一名主婦大概今日家裡請客,臉上神情喜洋洋的,挑了條幾斤重的草魚,讓老闆幫她撈出來。
老闆問:“殺不殺?”
主婦:“殺!”
老闆便拽着魚尾用力往地上一掼。那樣大的魚,生命力卻極旺盛,這一下沒有昏死過去,睜着雙死魚眼,魚嘴一張一合。
旁邊污水橫流,腥氣彌散,陳列心裡湧出一種老大不舒服的感覺。
姜堇還那樣直勾勾地盯着。
陳列受不了了,又叫她一聲:“阿堇。”
姜堇這時開口:“你看我像不像那條魚?”
“什麼?”
姜堇扯起唇角來:“我媽入院的時候做全面體檢,查出免疫系統很嚴重的漏洞,她常年吃藥身體本就不好,這一個月裡病程發展太快,要做骨髓移植手術。”
旁邊城中村的居民路過,彼此都熟,揚聲用方言打着招呼:
“吃晨飯了伐?”
“喔唷中午燒排骨呀?”
這樣的日常中,姜堇挑着唇角笑得嘲諷。
陳列問:“為什麼不告訴我?”
姜堇扭過頭來看他,素來清冷平沉的聲音,此時有些破音:“告訴你有用嗎?”
她這句話說得刻薄。
陳列抿了抿嘴角,沉默着并沒反駁。
是,他倆都是泥濘中掙紮求生的人,自身都難保,任何狀況都會成為壓死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姜堇站起來就走。
陳列追過去,抓住她細瘦的腕子,短短三兩日功夫,她好像又瘦了一圈。
陳列攥着她手腕,卻覺得掌心裡都是空的:“我來想辦法。”
姜堇盯着他的眼:“你想什麼辦法?”
他的程序剛賣了二十萬,遠不夠手術費用。他自己的公司剛剛成立起來,下一個程序還隻是雛形。
可他看着姜堇,十分肯定地說:“我來想辦法,哪怕先找我以前那些合夥人借。”
姜堇仍盯着他:“借了就要還,對嗎?”
姜堇說:“手術費用五十萬,還有後期更為龐雜的醫療費,我媽沒醫保,上百萬的錢都要我自己拿。我沒法出國,今年也沒報志願,留在這裡複讀一年,明年上個本地大學照顧我媽。”
“就算我一天打三份工,就算我一畢業就還是工作還債,以現在的就業環境,這些錢我要還到什麼時候?”
陳列:“我來想辦法。我的新程序……”
姜堇緩緩搖頭:“陳列你不明白,這錢不該我拿也不該我拿。為什麼我們的人生要為父母陪葬?”
她說:“我愛我媽,我也恨我媽。也許比起愛她我更恨她,恨她為什麼生下我又把我抛進這樣的情況裡。可我不能叫她死,她死了,我……就是一個人了。”
她蒼涼而蒼白的笑了:“那樣我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她繼續往前走去,陳列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往臭水河的方向走,一路往自己的舊船。
陳列跟着躍上甲闆。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姜堇已恢複了面無表情,一種令人發怵的平靜:“你放心,我不會發瘋。我會去找姓姜的要這筆錢,他種下的因,果也應該他來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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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這幾日哪裡都沒去。
姜堇兩天沒出船艙門,他就每天守在自己的船上,到了飯點,做點飯給姜堇送過去,放到艙門口敲一下門,轉身離去。
過一陣子他去看,姜堇已經吃完,把空掉的碗碟放到門口。
她并沒有絕食。
到第三天深夜,姜堇過來敲他的船艙門。
陳列開門,看她懷裡抱着台筆記本電腦。
她一臉平靜地走進來,頭發看起來兩天沒洗,紮着的馬尾有些油膩。她明明每天都在吃飯,卻依然繼續地瘦了下去,身體似個黑洞般耗光了所有的能量。
她盤腿坐在矮桌邊,打開筆記本電腦,叫陳列:“過來。”
陳列都不知她何時買的筆記本電腦,過去坐到她身邊。
打開的電腦上是個粗淺的小程序。
姜堇:“筆記本電腦是二手的,很便宜,看到你會編程後買的。”
陳列明白過來。
這就像姜堇處心積慮學會彈鋼琴一樣。她像一塊海綿,接觸到的周遭都被她拼命吸納學習、不聲不響,不知哪種技能會成為她命懸一刻之際、保命的那件武器。
姜堇:“我想遠程黑進姜啟川秘書的私人電腦,查一查姜啟川最近的行程,但我目前還做不到。”
她望着陳列。陳列知道他隻要說一個“不”字,以姜堇的性格,一定抱起電腦就走。
陳列的眼半垂下去。
終于,他轉過筆記本電腦面向着自己,手指在鍵盤快速地敲擊起來。
為什麼要拒絕呢?他們早已成為了春夜裡的“共犯”不是嗎?
随着夏夜的風拂動着船艙輕晃,姜堇湊近陳列的耳邊。
“陳列,你敲鍵盤的樣子挺帥的。”她這樣說着,聲音冷冽而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