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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列這天忙完回到自己船上,煮了面,端去姜堇那邊船艙時。
竟發現姜堇不在。
沒像每日一樣對着電腦、瘋狂地搜索着什麼。
陳列打開手機,查詢姜堇的定位,然後趕了過去。
高聳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大樓,富麗繁雜的雕刻直聳入藍紫的夜色。
這裡有個特别的名字,叫S酒店。但凡來到江城的無人沒聽過它的名号,包括陳列。
它是紙醉金迷,它是笙歌鼎沸,它是權貴名流的極樂天堂,是陳列這種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這一晚,豎琴的旋律混着大提琴音,從宛若教堂的建築裡空靈飄散,竟生出一種神聖之感。
仿若這裡隻有快樂,過濾哀傷。
仿若這裡隻是輕盈,消解沉重。
陳列查到今晚這裡有一場盛大的化妝舞會。他又低頭看一眼手機,确信姜堇的确在裡面。
他快速僞造了一張邀請函,從已無人值守的簽到處随手抓了張面具。
低頭看了眼,才發現那是一張小醜面具。
灑了金粉的浮誇眼線勾勒出笑眼,卻有一滴鑽石形狀的淚從左眼垂落。
陳列随手把面具往臉上一罩,去簽到處。
門口值守的安保看過電子邀請函,仍對他一通打量。
畢竟他穿着不入流的黑T,配一條牛仔褲,和今晚衣香鬓影的貴賓們格格不入。
他終是被放行。
陳列快速地奔進去。唱詩般的聖樂變成了跳躍輕盈的探戈,挑高穹頂之下,烘托氣氛的羽毛雪片般簌簌而落,燈光宛若天堂,香水味混雜着香甜辛辣的酒味。
伴唱,香槟塔,鴕鳥羽毛。一片極其奢靡的奇景。
人人穿西裝或光彩熠熠的晚禮服,一副蓋茨比時代的複古調調。男士們的面具罩在臉上,女士則大多執一根金屬棒、将面具擋在眼前。
唯一人不同——
探戈樂聲響起的時候,人們紛紛圍攏過來,将她和一個中年男人簇擁起來。
陳列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卻也能一睹她的風姿。
因為她着實太耀眼。
她穿一件修身的黑色禮服裙,挂脖款,直角肩和深陷的鎖骨。裙擺卡在臀部以下膝蓋以上的黃金風格線,露出大腿的雪肌,與黑絲絨的極緻對比,凹與翹勾勒出極緻腰臀比。
她的面具不似其他女賓執在手上,而是一條黑絲絨帶系在腦後。帶子嵌進她做了微卷的優雅盤發裡。
她起舞的姿态輕娆卻利落,每一個定點帶着力度,散落的微卷發絲從她額前滑落。
她戴一隻蝴蝶形狀的面具,蝴蝶的兩翼聳入她的鬓角。
她是迷離的涅槃。
是可望不可及的夢。
黑色探戈舞鞋襯出她盈盈一握的光潔腳踝,她渾身沒有任何首飾,唯纖細的手腕一根細細金屬鍊。
她是姜堇。
而與她共舞的那個男人,是姜啟川。
兩人的共舞不似協作,而似過招。一招一式之間若叫陳列看來,幾乎藏着殺機,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了才好。
可不明所以的賓客們不覺得危險,隻覺得精彩異常,紛紛鼓掌喝彩。
她合該是天生的明星。
而不是赤着腳站在臭水河船頭的孤女。
陳列望着她,與她的距離便是這人群重重疊疊的距離。
一曲舞弊,姜堇踩着高跟鞋、拽着姜啟川的領帶離去,唇邊綴着飄忽的笑意。
姜啟川笑得有風度而無奈,攤開雙手聳着肩。
陳列剛要跟上去,一名侍應生擋在他面前:“先生。”
身後跟着幾名安保。
看上去仍是懷疑他身份。
當他終于擺脫,姜堇和姜啟川已不知所蹤。
陳列在錦衣華服的人群中穿行着,高雅或刺鼻的香水味傳來。
此時,男士衛生間裡。
姜堇鎖了門,坐在白海棠紋的盥洗台上,高跟鞋脫了,一隻立在地上,另一隻倒在一側。她一雙腳腕輕輕晃着,蝴蝶黑絲镂空面具倒還罩在臉上,唇邊仍是那般好脾氣的笑着,把玩着自己的一隻小手包。
姜啟川站在她對面,對着盥洗鏡理領帶。
姜堇笑道:“我終于明白,我費心找李教授有什麼用呢。”
姜啟川瞟她一眼。
姜堇:“阻礙李教授給我媽做手術的,根本不隻是他任性的女兒,最重要是你,李教授的投資人。”
姜啟川終是笑了:“你還不算太蠢。”
他對着鏡子又正了正領帶:“等白……白什麼來着?等她葬禮的時候,我會給她獻一束花的。她喜歡什麼來着?玫瑰?還是馬蹄蓮?”
姜堇摁在盥洗台上的手指微蜷了蜷。
是梨花。
白柳絮最喜歡的是梨花。一樹梨花一溪月,随風飄零的時候,似白雪簌簌而落。
姜堇又是輕忽地笑了下。
她細白的指尖在盥洗台上劃個半圓,輕輕地摁了下。
“那就一起死吧。”她輕巧而不在意地說。
姜啟川今晚第一次朝她正眼看過來。
“從你手裡苟活是不容易。”姜堇交疊的腳踝一晃一晃,把一縷微卷垂落的發勾回耳後:“那就,一起死吧。”
姜啟川是個識人無數的人。
從姜堇蝴蝶面具中透出的雙眼,他知道這個年輕的、單薄的、手裡看起來什麼砝碼都沒有的女孩,是說真的。
姜啟川緩緩擰開複古水龍頭來,用清水洗淨了雙手。
從西裝内袋裡抖出張格紋手帕來擦手的時候,他又看了姜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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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緩緩醒轉的時候,發現自己是在一間休息室裡。
複古淺鉑金的貼紙,牆角一尊阿波羅與達芙妮的石膏雕像,姜堇躺在一張柔軟的絲絨沙發上,兩側的絲絨靠墊是孔雀藍與鹦鹉綠。
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痛,姜堇擡手按了下,發現自己另一手裡沉墜墜的。
姜堇垂眸看了眼,汗毛乍豎——
她手裡握着一柄刀。
她日日藏在她書包裡、今夜藏在她手包裡的那柄小刀。
上面沾着黏稠的血迹,正一滴、一滴,淌在甜膩溫柔的地毯上。
姜堇快速坐了起來,大腦一陣宿醉般的暈眩。
她快速回想着失去意識前的一幕——她和姜啟川在洗手間裡,姜啟川掏出了一條手帕。
那條手帕有問題?
眼下的情形是……姜啟川陷害她?
刀上是誰的血?
姜堇快速抽紙巾擦幹了刀刃上的血迹,用紙巾把刀一裹塞進了自己的手包裡。打開休息室的門之前,站在厚重木扉邊聽了聽門外的動靜。
樂聲和歡笑聲遠遠地傳來。
姜堇打開房門看了眼外面沒人,快速溜出去。
她先到窗邊看了眼有沒有溜走的可能。沒有,都有安保值守。
她快速朝大堂走去。眼下的情形越拖越糟,她必須在事發之前脫身。
她的心髒快速而激烈地跳動着,一股腎上腺素飙升的感覺,然而她盡量維持着外表的平靜,緊緊攥着自己的手包。
音樂聲。祝酒聲。人群的交談聲和歡笑聲。
姜堇飛快地走着,聽見自己的高跟鞋聲敲擊着大理石地闆。踏踏,踏踏。
姜堇觀察着四周的一切,醉酒的笑靥和過分濃烈的複古色彩在她眩暈的大腦裡,交織出過分跳脫的蒙太奇。
幾名警察貼着牆角走了進來。
姜堇心髒突地一跳,望了眼教堂般高聳的兩扇豎琴形厚重木扉。
她還離得很遠。
她越走越快。
這時有人自身後攥住她手腕。
她心髒又是突地砰砰兩跳,幾乎快要驚叫出聲。猛然回過頭去,那人戴一張小醜面具,眼睛在笑,卻墜着一滴淚。
姜堇從那雙過分沉黑的瞳仁認出:“陳列。”
她來不及多說任何話,也來不及聽陳列說任何話,把那隻小手包往陳列手裡一塞:“拿着。”
甩開陳列的手,快速掉頭就走。
陳列望着她背影,環視一圈四周,迅速看到了那一列警察。
陳列打開手包往裡瞥了眼,一團紙巾包着什麼都瞧不見,隻聞到一股濃稠的血腥味。
陳列撥開那團紙巾,阖了阖眼。
耳畔回想起姜堇剛剛那聲壓低而近乎蠱惑的一聲:“拿着。”
他狀似無意把那柄刀掉到大理石的地闆上,叮當當,叮當當。
刀彈了兩彈才落穩,旁邊一名戴貓耳面具的貴婦隻看一眼,便尖叫起來。
警察快速向陳列這邊圍攏。陳列望一眼姜堇背影,她便是這時幾乎拔足狂奔起來。
向着那教堂般高聳的厚重木扉,近了,近了。
姜堇一次也沒回頭。
陳列自嘲地笑了笑,向着那背影伸出手去。
他這莫名的動作引起了警察的警惕。他被壓倒在地,旁邊人的鬧嚷喧雜中,他感到自己的臉緊貼着大理石地面,那股透心的涼意一路傳至他心底。
警察在維持秩序,将圍觀的人群疏散開來。
于是陳列的眼前被讓開了一條道,讓他得以倔強地仰起點脖子張望,望着姜堇的背影狂奔至木門邊,鑽了出去。
姜堇帶着過分劇烈的心跳一路狂奔着。
當警方過來時,整個宴會廳出于慣性延宕着某種過分虛妄的歡樂,絨絨的羽毛從穹頂降落,似雪片,也似簌簌而落的梨花,沾滿了姜堇的發髻,也挂滿了她的睫毛。
她氣喘籲籲地跑着,跌跌撞撞地沖進一個潮濕的夏夜。
忽地,那條細細金屬鍊子不知怎的搭扣一松,從她腕子上落了下來。
姜堇猶豫一瞬——若這鍊子落在S酒店附近,必定成為她遺落的證據。
她已跑出幾步遠了,正猶豫着要不要回頭去撿時,一輛運送碎石的大卡車開了過來,巨大的輪胎直接碾碎了那鍊子。
好似一切的機緣巧合都在告訴姜堇:
别回頭。
她感到睫毛都在發沉、幾乎張不開眼去看未來,可她在内心提醒自己:
姜堇,一次也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