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得她有種舉重若輕的潇灑利落感,襯出她五官的清冷妩媚。
她本人是珠寶設計師,渾身上下卻未佩戴一件珠寶,一頭烏濃的長發也隻是随意披在肩頭。唯一的妝點是她淺棕色的左瞳之下,貼一枚水滴形的小小鑽石。
像一枚眼淚,可她笑得那般清寒得體,傲慢得毫不讨人厭,迸出一種奇異的神采來。
衆人第一次見把珠寶運用得如此自如的女人,竊竊議論起來。
更遑論她那樣一張面孔,說是玫瑰太低俗,說是茉莉太寡淡,似是雪地反射的月光凝結而成。
陳列渾身似凍住。
即便她比以前豐腴了些。
即便她化着精緻的妝容,連看似随意的發型都有細心打理過的光澤感。
即便她從容不迫,早已看不出穿劣質紅裙兜售酒液的模樣。
可她是姜堇。
帶陳列來展廳的女人,這時匆匆跑了回來:“什麼?主席已經亮相了?錯過了她的第一面真是抱憾千古啊!”
她說話恁地浮誇,性子也是自來熟,跟陳列聊到:“怎麼樣她美吧?在當下的珠寶設計界,論才華、論美貌,她都是第一流的。她甚至名字也美,叫做姜雪照。”
雪地映照出的月光,凝成這樣一個人。
如果陳列不是曾與她那般熟悉,曾經在滾燙的夏夜、與她在一張窄窄的木闆床上糾纏、想把她揉進自己的皮膚紋理的話。
陳列幾乎要相信她是另外一個人了。
是一個與姜堇長得很像的、另外的人。
他幾乎本能地避開視線去,立刻想離開。
女人拉住他:“哎你幹嘛?都到這節骨眼上了你不會要走吧!馬上就到評審環節了!”
參賽的年輕設計師們已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出來,女人硬拉着陳列站到自己的展架邊。
“甚至不用你戴!你就站在這烘托個調性就好。”女人跟陳列說。
那個叫姜雪照的女人,一件件作品看過來。
陳列半垂着眼睫。
既然他是有可能認不出她的。
那麼她也有可能認不出他。
他情願她認不出她麼?
當姜雪照走到他面前時,女人在一旁緊張得語無倫次:“姜、姜小姐好,這是我本次的參賽作品‘燒’,這是我的模特,名叫……”
她這才想起忘了問陳列的名字,壓低聲耳語:“你叫什麼來着?”
陳列不答,隻是看着眼前的姜雪照。
她分明也那樣年輕,在設計界卻已有了不低的地位。随着她走過來的動作,西裝從肩頭滑落,露出一絲雪白的肩線,她氣定神閑把西裝拉好,矚目細看着女人的設計。
那一枚名為“燒”的鑽石耳釘,和陳列眼下那枚小疤的形狀極為相似。
鑽石的淨澈光澤,讓它似在冷冽燃燒。
姜雪照的目光落在陳列眼下的那枚小疤上,良久,對陳列擡起纖白手指,禮貌笑道:“你好,姜雪照。”
陳列隻是看着她。
設計師從身後撞了下陳列的胳膊:“握手呀!”這帥哥愣着幹嘛呢!要是得罪了評審主席,她的設計生涯就全完了!
陳列擡起手,很輕地捏了一下姜雪照的指尖,旋又撤開:“姜小姐好。”
她的皮膚真涼。
他的聲音也不帶一絲溫度。
當衆人的視線都被珠寶作品吸引時,絲竹管弦的背景音樂掩蓋下,姜雪照湊近陳列耳畔,雪色指尖又輕巧地拎一拎西裝。
她冷冽清新的氣息呵在陳列頸側,混着奢侈的香水味:“你不會以為我沒認出你吧?”
她輕輕地叫他的名字:“陳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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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開一步去,臉上挂着淺淡而禮貌的笑意。
甚至有餘裕朝陳列一點頭。
便領着評審團的衆人往前走起。衆人簇擁着她,她是月光落在床頭心尖的那一抹,她自在悠然,其他人癡癡仰望。
陳列的視線幾乎是本能地彈落在地上。
一大群人間隻能看見她濃密的發和白色西裝的肩線。
記得以前在那條破舊的小船上,姜堇蹲在甲闆上洗衣服時,陳列站在一旁抽煙。姜堇仰起雪白面孔來看着他:“我隻在學校裡穿白,其他時間我都不穿。”
“很多人以為黑色是掩藏一切的顔色。”姜堇視線點落在陳列的黑T上,笑了笑:“其實不是,白色才是,你看雪色吞沒了一切,泛出來是一種刺瞎人眼睛的白。”
“其他時間我不穿白是因為,”她拎了拎手裡清洗的那件白襯衫:“白色太矜貴了,不适合我們這種人。你看,随便沾上一點點泥,洗都洗不掉。”
可是現在,她随意穿着最矜貴的白,再不懼染上一絲塵埃。
她看上去距那個住在破船上的孤女,已那般遙遠了。
設計師忙着問陳列:“姜小姐剛才跟你說什麼?是不是說我的作品?”
陳列望着姜堇的背影:“她是誰?”
“怎麼樣被她迷倒了吧!”設計師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她啊,我剛才說過了吧,她的名字叫姜雪照,雪色的雪,照見的照。名門出身,父母在毛裡求斯有很大的集團,她從小周遊列國,後來考入伯明翰城市大學,是教授青睐有加的天才。”
“她這樣的人,真正出道即巅峰。才華,美貌,資源,她什麼都不缺。”設計師歎道。
她見陳列仍望着姜堇背影,自來熟地拍一拍陳列的肩:“别看入迷啦,她這種人間富貴花遠觀就好,哪是我們普通人所能企及的。”
陳列陡然想起去汪露姗家時。
那家養花圃邊的泥地裡,開着一簇簇紫色的小野花,野蠻美麗而生命力旺盛。
陳列陷在自己的思緒裡,以至于當另一個男人露面時,他才意識到設計師的話還沒說完。
設計師繼續道:“真正能攀折她的人啊,必須得是——”
陳列望着展館的東側入口處,人群騷動起來。不一會兒,宛若什麼神鬼降臨,人群自動往兩邊避走,在無人指揮的情況下齊整整讓出兩條道來。
一個男人,坐着輪椅,瘦削到有些枯槁的程度,反顯出某種病弱的清矍之氣。
他皮膚是海水浸過一般的蒼白,臉頰微往下凹陷,因而顯得眼神有些陰霾。除此之外,他算得上一個英俊的男人。
他也穿正裝,清細瘦長的指尖摁着電動輪椅的遙控,全金屬制輪椅裝配了全球最領先的AI系統,和他定制限量的袖扣一般閃閃發亮。
姜堇含笑朝他走過去的同時,設計師的聲音在陳列耳畔響起:
“非得要滕家二少這樣的人才能配得起。滕家你知道吧?港島那個豪門啊,生意涉及房産、建築、船務、酒店,經常在新聞和小報上看見的。”
陳列望着姜堇走到男人身邊,纖白的指尖輕輕搭在男人肩頭,俯下身含着些笑意,将就着男人輪椅高度似的,與男人低語了幾句什麼。
設計師繼續道:“滕家二少滕柏仁,除了腿腳不方便外其他沒得挑,做生意的天縱奇才,小報都在傳他會成為滕家新一代的掌權人。他爺爺幾房姨太太,父兄也是亂得很,唯獨他連绯聞都沒傳過,認識姜小姐後很快訂了婚。”
“兩人也算門當戶對。”設計師歎道:“他現在是她未婚夫呢,很寵她的,沒想到今天親自來了。”
一番話敲在陳列的心壁上,有嗡鳴之意,一路傳到耳畔。設計師還在說着什麼,變得模糊而遙遠起來。
這是江城的又一個盛夏。
展館的冷氣開得太足,讓窗外的熾陽、濃蔭、蟬鳴顯得那般不真切。
真切的是陳列記憶裡十八歲的夏天。他和姜堇在破舊的船艙裡,電路不穩,連一台電扇都沒有。逼仄的空間裡都是汗和荷爾蒙的味道,兩人在窄窄木闆上擁抱糾纏,似要把彼此揉進自己懷裡。
皮膚紋理間都是黏膩的汗。姜堇軟軟的手臂勾着他後頸,睜着淺棕色的眼,唇也微張着,近乎失神地低低喚他名字:“陳列。”
陳列拔腿往展館外走去。
“诶!”設計師在他身後喊:“怎麼這就走了?評審結果還沒公布呢,你不想知道我得獎沒啊?還有,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陳列暫停下腳步,回頭:“陳列。”
“很适合你的名字啊。”設計師道:“是冷冽的冽,還是熱烈的烈?哎我們加個微信吧,說好要給你報酬的。”
陳列已離開了。
走出展館,江城獨有的濕熱的風撲面一拂,真實的夏天在周身複活,展館内沁涼到虛假的夏天被抛在腦後。
在一陣聒噪的蟬鳴中,陳列被梧桐濃蔭間漏下的光斑晃得眯了眯眼,在唇間點了根煙,默然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