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聲稱呼隻在心裡盤旋一圈。陳列自嘲地笑着,往窗外望去——他現在隻能尊稱她“姜小姐”,甚至連睜眼看她的資格都沒有。
姜堇便是在這時張開眼來。
靠在車窗上沒有動,望着陳列轉向另一邊的側頰。
路旁的霓虹太刺眼,讓她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色。
姜堇什麼都沒說,靜靜地阖上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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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要飛往加拿大公幹,滕柏仁在江城脫不開身,指名陳列随行。
滕柏仁笑着同陳列說:“不如你穿風衣?”
陳列不明就裡。
滕柏仁:“多像拍電影海報,嗯?”
陳列仍是不明白,微蹙了下眉,滕柏仁已操控着輪椅遠去了。
去機場的路上,勞斯萊斯路過李教授的醫院,姜堇靜靜靠着椅背看了眼。
幾名工人正把充作抵押資産的桌椅電腦往醫院外般,停業的告示已挂出來,曾今金光熠熠的 “仁愛醫院”幾個金屬大字,在秋日陽光下泛着灰淡的光。
姜堇阖上眼。
隻是纖細的指尖在真皮座椅上輕輕敲擊着。
哒哒,哒哒。
姜堇這次赴加,是替滕氏參加一個慈善活動。走進魁北克北部的紐因特人,用雪橇犬自然掉落的毛發生出一些藝術作品,由各大家族花巨資買下,籌款用以改善原住民的生活。
事後,各位企業家慈善家組織去一處療養院參觀。
這裡荒無人煙,白雪皚皚,因而格外清靜。陳列跟在姜堇身後,看姜堇溫聲細語一位位問候過去,這裡大多住一些心理疾病患者,遠離人煙親近自然,利于他們情緒的恢複。
忽地陳列眸光一凝。
他看到一個華人老太太。
他起先懷疑自己看錯,直到那人突然娴熟地耍了個側單指,啞着嗓子唱:“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她老了許多,可看起來還康健。
姜堇已随衆人往床畔走去,執起白柳絮的手,溫聲喚她:“白女士。”
陳列一時不知白柳絮看見姜堇,會不會突地暴起情緒。
卻見白柳絮被姜堇握着,呆呆瞧她半晌,忽地腼腆笑了:“啊呀,雪照小姐,好久不見。”
對她有種客氣的疏離。
旁邊一位英國企業家問:“怎麼,Ms.Chiang認識?”
一位加國本地女企業家解釋:“你有所不知,我們的慈善活動辦了好幾屆,姜小姐年年都來,有時一年幾次,不知為我們做多大貢獻。”
陳列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母女倆終于能和諧相處,代價是白柳絮從此把姜堇當成陌生人。
現在的姜堇已經太矜貴了,她不能再把姜堇當成年輕時落魄的她,隻能當成她有些怕怕的“雪照小姐”。
恰是護士進來送午餐的時候。
姜堇笑問白柳絮:“我喂你吃,好嗎?”
她姓姜,白柳絮姓白,加之白柳絮手術後陡然老去的容顔,和她精緻的妝容再無幾分相像,無人把她們聯想在一起。
白柳絮立即搖頭。
目光在人群中怯怯地遊走一會兒,忽然看到姜堇身後的陳列。
她的眼神先是一瞬畏懼而迷茫——這男人個子高,寬肩,寸頭,有些兇相,渾身肌肉緊緻,會不會打她?
陳列心想,白柳絮手術後好似更迷糊了些,她認不出他了。
沒想到,這時白柳絮顫巍巍揚起一隻手來,指了指他。
“陳列。”她暗啞的喉嚨裡因有痰絲絲作響,可她叫他:“陳列。”
陳列心裡陡然一酸。
她竟還認得他。
旁的人都聽不懂中文,有人問姜堇:“她說什麼?”
姜堇的唇瓣顫了兩顫。
良久,她淺吸了口氣,開口時聲線平靜含笑:“她在說一個中文詞彙,意思是display。”
“可她為什麼要指着姜小姐的保镖說這個?”
“誰知道,大抵病人的思緒都混亂……”
衆人已準備往病房外走去。
白柳絮猶然指着陳列:“陳列,喂我。”
姜堇的眸子垂了垂。
再擡起來時,沖陳列笑道:“看來你倆有緣,你就留下來喂她吧,一會兒再随我走。”
“可……”
“不打緊,這麼多保镖跟着,療養院也做過全面的安全排查了。”
陳列終是在病房裡留了下來。
療養院看起來條件很好,分國籍給病人提供習慣的吃食。白柳絮今日午餐吃涼瓜炒牛肉,素燒豆腐,外加一盅嫩嫩的蒸蛋。
白柳絮指着蒸蛋要吃,陳列喂她,卻又從她嘴角滑落出來。
陳列拿紙巾給她擦淨,她把嘴裡的蒸蛋混着米飯囫囵吞了,含糊不清地問陳列:“阿堇……阿堇去哪裡了啊,陳列?”
姜堇已随慈善團走到病房門口,依稀聽到這句,腳步猛然一頓。
聽得陳列在病床畔低聲答:“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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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完療養院,一天的行程宣告終結。
陳列跟車送姜堇回酒店,路過知名的水晶瀑布,姜堇有興趣下車去參觀。
司機提醒:“冷得很。”
這位東方女性看起來單薄纖弱。
姜堇笑道:“不妨事。”
她穿皮毛一體的大衣,臉不過巴掌大,狐毫圍巾幾乎掩住小半張面孔。她索性把唇鼻埋進狐毫間,像在貪婪吸取車裡帶下來的暖空氣。
瀑布旁銀裝素裹,可八十餘公尺的瀑布仍有巨龍灌天之勢。
姜堇站在瀑布下沉默仰頭看着,身形顯得格外渺小。
陳列站在她側後一步的位置,仍能感到冰冷的水珠如針、幾乎是刺到自己的皮膚上。姜堇卻一步也沒推,就那樣靜靜看着。
陳列根本不知滕柏仁的竊聽器裝在何處。就算是在姜堇身上,轟鳴巨響也足以掩蓋一切對談。
姜堇開口說:“謝謝。”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解釋為何道謝。
陳列看着她背影。她現在的妝面太精緻,看背影反倒更接近十八歲的她。
陳列:“誰給你媽媽做的手術?”
姜堇望着那瀑布良久。
當陳列以為她不會回答了,她的聲音低低傳來:“當年我加入了一個援助非洲的組織,裡面有位很厲害的國際援助醫生。”
陳列沉默地點點頭。
幾分鐘後,又才問:“跟滕柏仁呢,怎麼認識的?”
他們重逢後的季節已從夏走到冬了,他們才在這異國瀑布下,有了這樣一番對談。
姜堇挑唇:“說來好笑得很,你一定不知道滕柏仁是在哪裡看到我的,當年我去那場化妝舞會找姜啟川跳探戈,滕柏仁也在。”
陳列深深記得七年前的那一曲。
姜堇那時瘦得驚人,黑裙紅唇,眼底泛着灼灼的光,如湖畔燃盡了所有生命力的垂死天鵝。
隻要看過她那一舞的人,沒人會不為那份凄豔動容。
姜堇笑得更厲害:“後來又在非洲遇見我,曬得黝黑,他說那時的我像猴子。”
陳列簡直不知聽她用這般語氣談及另一個男人,心中是何感想。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覺得值得就好。”
姜堇又是望着那瀑布良久。
“嗯。”她輕輕地說。
一顆冰涼的水珠打落在姜堇眼下,姜堇擡手撫了撫,看着自己的指腹,突然荒唐地挑唇——這樣的觸感多像眼淚,而她多久沒哭過了?
陳列在她身後:“姜雪照。”
她的睫毛輕翕了下。
陳列:“你為什麼總想激怒我?”
姜堇對着瀑布伸出手去。
夕陽照落在瀑布上,泛起的光霧好似彩虹。從前她和陳列坐在公交車上,她也總這樣對着窗外伸出手去,像要撈住風、撈住夕陽、撈住一點生活的色彩。
瀑布墜落震着地面都輕晃,宛若當年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和舊船艙。
姜堇輕聲回答他:“我情願你恨我,也好過你漠視我。至少,恨也是一種很強烈的感情。”
陳列:“等你做完想做的一切。”
姜堇等着他說完。
陳列:“就放我走吧。”
姜堇終是轉過身來,夕陽和瀑布濺起的水霧模糊了她臉上的妝容,讓她看起來宛若七年前。
她說:“你肯為我擋子彈,我還以為你仍願意為我去死。”
“我可以死。”陳列說:“可我不想跟你一起活在同個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