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姜堇跟着她們的車,卻是往江邊駛去。
姜堇摔上車門下車,裹緊自己的羊絨大衣。
江畔的空氣總是冷冽清寒些,帶某種水生植物的微微星期。姜堇到江城後一次也沒回過臭水河邊,隻是此時冬夜的冷空氣,總讓她想起那條與江相連的臭水河。
江邊碼頭,這樣的深冬是無人來的。
一群年輕女孩聚在那裡,碼頭停着數輛機車。
她們穿皮夾克,蹬及膝的馬靴,做卷的長發下有各色挑染,一看就正值叛逆年紀。姜堇一身白色優雅裙裝,烏濃長發披肩,看起來與她們格格不入。
有女孩嚼着口香糖問:“姜小姐,會騎機車嗎?”
排外是人的天性。她們尚未學會父輩生意場上的圓滑,總想着給人一記下馬威。
姜堇挑唇問:“怎麼玩?”
女孩笑得饒有興味起來,指指遠處江面的那條線:“誰敢騎得更靠近誰就赢咯。怎麼姜小姐你沒玩過嗎?”
她又在姜堇周身打量一圈:“不過姜小姐這身裝扮,可不适合騎車。”
她認定姜堇是過分規馴的豪門媳婦,乖乖牌,言辭間充滿不屑。
姜堇彎一彎唇,走到陳列身邊去。
含笑潋滟的眼掃過陳列,纖白的手指在陳列襯衫領口一點,抽走了陳列的領帶,叫陳列:“脫衣服。”
“?”陳列微一蹙眉。
“我裙子太短了,借你西裝用一用。”
陳列脫掉西裝,直接把大衣罩在白襯衫上,原本隐約的肌肉線條透過襯衫明晰起來,惹得幾個女孩看了好幾眼。
姜堇脫了大衣抛給陳列,把陳列的西裝往腰間一系,向一輛黑色機車走去。
她蹬了高跟鞋,跨坐上去,把陳列的領帶咬在齒間,揚起雙臂将腦後長發高高的攏成一束,拿陳列的領帶繞過幾圈,最後緊緊系一個結。
沖女孩笑道:“來吧。”
女孩輕哼一聲,在機車上俯低的姿态看起來是個老手。
兩輛機車一黑一紅,箭矢般地沖了出去。
車速越來越快,風撩動着姜堇的長發,向着江岸線飛馳而去。陳列有時候覺得她是瘋子,她看起來真有種不怕死的感覺,紅唇邊甚至甚至勾着一抹笑意。
又或者以前的姜堇早已在七年前的暴雨夜,随着她的尊嚴一起死掉了。
當江岸線近在眼前、甚至那股水生植物的腥氣越來越明顯時。
“靠。”女孩低低地罵一聲,一腳撐地緊急制動。
姜堇這才捏下刹車,仍是在笑。馬尾被陳列的領帶高束在腦後,随夜風擺蕩。
“這才第一局。”女孩跨下機車:“換人換人。”
“換誰?”
“男朋友咯。”女孩嬉笑道:“你除了未婚夫之外,有沒有男朋友啊?”
姜堇但笑不語。
“沒男朋友的話保镖也行。”女孩指指陳列:“就他了。”
姜堇走回陳列身邊,把西裝從腰際解下遞他,偏一偏頭笑道:“穿這個,我幫你拿大衣。”
陳列脫掉大衣,卻沒遞她,很随意扔在自己腳邊。
穿上西裝外套,沾染了她身上的香氣,緊貼着他肩肘和腰線的肌肉。
讓人陡然想起在密林木屋的那一夜,她高燒着貼過來,身上也是這樣的香。
“騎車的人不許停啊,隻有女生叫停才準停。”有人嘻嘻笑道:“看看誰更心疼你們咯。”
這聲音太耳熟。陳列和姜堇一同看過去。
是李黎。
她笑挽着一個女孩的胳膊,靠在女孩肩頭笑得谄媚。看來家世敗落以後,她想繼續混這圈子也受了不少氣。
陳列心中荒唐得有些想發笑。
李黎兜好大圈子設計今晚這樣一個局,無非是想佐證姜堇有多在意他。如果姜堇對他的在意遠超一個保镖,足證明姜堇跟他有私交。
跟陳列有私交的人,不可能是剛從港島來的姜雪照,而是以前的姜堇。
陳列跨上機車時嘲諷地勾一勾唇。
李黎可完全想錯了。七年前姜堇毫不猶豫朝着宴會廳大門狂奔而去,一次也沒為他回頭,姜堇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心。
陳列跨在機車上的姿态有三分不羁,他很少笑,可眼神透着三分嘲意,顯得更難馴些。他像野獸,帶着年輕男人濃郁難抑的荷爾蒙味道。
姜堇站在一旁,聽女孩們悄聲議論他好帥,像豹。
姜堇忽地扭過頭去笑問她們:“你們覺得他像豹子?”
女孩們詫異她的突然發問,看她一眼,沒答。
姜堇收回視線,朝陳列看過去。
他穿在身上的西裝有她剛剛系在腰間的褶皺,這讓他顯得更為落拓不羁。人人覺得他像豹,姜堇卻從高中開始,覺得他更像一隻鶴。
一隻被囚的鶴。
機車載着他沖出去時,似一道淩厲将要劃破蒼穹。
陳列挑一挑眉想:玩玩。
他當保镖時太習慣周全沉肅了,甚至早已忘了這種放肆的感覺。記憶裡最後一次這樣的體驗,總覺得是七年前的初雪、和姜堇牽着手在城中村的巷道裡狂奔。
冷冽的風灌入喉管,連肺腔都在發痛。心髒随有人追擊而劇烈狂跳,那樣腎上腺素飙升的感覺好似沒有沒明天。
也不在意明天。
江岸線越來越近。陳列忽然想:他可曾有一次想過死亡麼?
想過結束逃亡、躲債、像臭蟲般活着的這一切麼?風刮擦着他的眼底,他甚至能想象他騎的機車飛出江岸線去,在江面劃出一道自由的抛物線。
身邊那位早已由女孩叫停。
可陳列越騎越快,心裡想着那道自由的抛物線。
直到姜堇在身後喊:“停。”
陳列充耳不聞。
江岸線近在眼前。
陳列聽見姜堇的聲音遠遠傳來:“陳列!我他媽叫你停下!”
陳列陡然捏住刹車,大口地喘息着,前輪已堪堪越過碼頭的邊線。
江波在眼前蕩漾。剛剛那一程,他在想什麼?
他騎着機車回去,遠遠看見姜堇站在棧道的另一頭,風拂着她長發擋住面孔,讓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陳列跨下車,往她那邊走去,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銜在唇間,手半攏住點着火。不知為何,他這一刻抽煙的渴望難以抑制。
他咬着煙往姜堇那邊走,半垂眼眸,猩紅的煙頭在他唇邊明明滅滅。風拂着他西裝下擺,這一路他走得挺酷。
走到姜堇面前,從她腳邊撿起自己的呢子大衣,抖了抖。
姜堇一直看着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
直到他把大衣披上肩,姜堇把他的領帶甩到他胸膛上,然後結結實實給了他一耳光。
陳列被她打得頭偏向一邊。他當然經曆過更嚴重的暴力,她是個纖瘦的女人,手勁不算大,隻是一陣冷香撲在他面上。
印出幾道鮮明的指印。
他咬緊了唇間的煙,眼尾朝她睨過來。
她臉上的神情絲毫沒笑意:“我讓你停下,你他媽是不是聾了?”
說完掉頭就走。
旁邊幾個女孩起哄笑道:“啊呀啊呀,自家的狗不聽話了,是要教訓的。”
陳列看也沒朝旁邊看一眼,穿好大衣後把煙夾在指間,一手拎着姜堇抛還給他的那條黑領帶,另一手閑散地夾着煙,江風往後揚起他長款的大衣,那姿态潇灑又落拓
有女生望着他背影:“姜雪照這保镖夠帥的,是吧?”
“你們猜他們睡過沒有?”
“誰知道。”說這話的是李黎,帶着譏诮笑意:“滕二少的腿那個樣子,說不定就是不行。她年紀這麼輕。”
另一邊,碼頭上的風卷着姜堇的長發狂舞,也呼呼地掩蓋了竊聽器的存在。
“赢了還打我?”陳列的聲音在姜堇身後響起。
姜堇本來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往前走,聞言轉過來盯着陳列,又一次高高揚起手。
陳列一把攥住她纖細手腕。
“打上瘾了?”他說這話時咬着煙,被煙霧熏得微眯着眼,攥她手腕的力道沒在客氣。
“你剛才到底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他甩開姜堇的手腕,頭一次越過姜堇往前走去。
姜堇跟在他身後:“你真想死?”
“我真死了你在意麼?”陳列頭也不回地問。
“當然。”
陳列腳步頓滞,扭回頭睨她一眼。
姜堇越過陳列往勞斯萊斯走去。
“陳列,你給我好好活着。”她涼薄的聲線被江風吹來,又帶着某種哀傷:“七年前的我已經死了。至少我們中得有一個人活下來,看着我做到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