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并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命運總是奇妙。
再遇她已是四年後。
有個非洲項目非得他親自飛過去洽談,十數小時的飛行令他本就萎縮的雙腿發僵。他心情不暢,卻不能推拒參觀難民營的行程。
想不到在那裡見到了她。
她未戴蝴蝶面罩、也未再穿那條紅得似火的探戈舞裙,他卻一眼認出了她。
她穿簡單的T恤配牛仔褲,T恤洗得那樣舊,領口松垮垮貼着姣好的胸脯。她曬黑了許多,那樣瘦,懷裡抱一個黑人嬰孩的動作那樣娴熟。
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她仰起面孔來沖她笑。
她長得一點不似他姐姐,卻又是最像他姐姐的一個。
兩人一起回了港島。不久後外界開始傳,滕二少有了個正在交往的女友,兩人門當戶對,将要訂婚。
姜堇洗漱完走出洗手間,滕柏仁已操控輪椅出去了。
姜堇環視一圈屋内。
鵝絨床是她睡的,滕柏仁更喜歡睡在角落的沙發上,陽光照不透,他蜷起自己逐漸萎縮的雙腿,好似從小習慣了這般的陰暗。
從三年前簽訂合約,兩人的卧室一直是這般格局。
姜堇走到客廳去。
來的客人是李黎。
姜堇并不意外。
李黎坐在沙發上沖她笑:“姜小姐。”
李黎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可身上的奢牌套裝是奢牌過季款。倒不是姜堇,穿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襯衫,配絲緞窄腳褲,剛洗過臉,素顔未施粉黛,散發出一種混了薄荷味的茉莉香。
整個人有種毫不費力的矜貴。
李黎怨毒地盯着她,可唇角在笑:“我是想着,我們好久沒有約着出去了,姜小姐電話又打不通。最近有個美術展挺有意思的……”
她從手袋裡掏出介紹折頁放到茶幾:“我便貿然登門,想約姜小姐一起去。”
姜堇展顔一笑,執起折頁:“我看一看。”
她并未承諾要去,也沒說不去。
李黎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離開的腳步匆匆。因為每次見到滕柏仁,李黎都覺得他目光如鷹隼,莫名透着種陰寒。
如果姜雪照真是姜堇,她怎麼有本事與這樣的男人周旋?
李黎等了一周,沒等到姜堇的來電。
她逐漸煩躁起來。
以姜堇的腦瓜子,不難想到自己在姜啟川那裡吃癟、肯定有她在背後做手腳。她拿住了姜堇的把柄,可姜堇為什麼不聯系她?
姜堇這一周内,倒是赴了一次姜啟川的約。
姜啟川約她喝咖啡。
在一座距江城數十公裡的咖啡莊園裡,老闆愛咖啡成癡,咖啡豆都是從祖國南方空運過來,手沖做得爐火純青。
姜啟川笑着給姜堇呈上一杯:“滕二少珍藏的茶葉不知多名貴,我就不班門弄斧了。還是請小姐喝咖啡罷。”
姜堇笑笑地飲下。
兩人都好似沒發生上次那檔子事。
咖啡入口酸苦,姜堇喝了七年,老實說,她還沒喝慣。她總想起七年前讀高三,躲在破船艙裡熬夜苦讀,喝從小超市裡買的臨期速溶咖啡,是一種黏在上牙膛的甜膩。
一隻信封從姜啟川口袋裡掉落在地。
“不好意思。”他勾腰拾起,很随意放在桌面。
姜堇垂眸瞥一眼。
信封口有意無意露出來的,是陳列用大衣裹着她從酒吧離開的幾張照片。偷拍,因距離遠而拉大鏡頭,呈現出極強的顆粒感,看上去更顯暧昧親昵。
姜啟川笑道:“黎黎獻寶似的把這幾張照片拿給我,我說她真還是個小女孩。就憑這幾張照片又能證明什麼呢,你說是不是,姜小姐?”
姜堇替李黎悲哀了一秒。
李黎自以為與姜啟川達成了聯盟。姜啟川卻轉頭就把她給賣了。
“姜小姐這麼神秘,人人都想多了解姜小姐一點,哪裡是幾張照片足夠的。”他眼含笑意,看上去那般儒雅,啜飲一口咖啡。
姜堇想,數十年前,她媽媽應該就是被他這樣的笑容迷倒的。
他在暗示她。
暗示他對她身份的調查,比李黎更深更久。
“不過姜小姐,名字其實也就是一個代号而已。”姜啟川笑吟吟的:“比如姜小姐是不是叫姜雪照,對我來說其實沒差的。我隻知道姜小姐跟我做生意,做好了,我們雙方都有得賺。”
姜堇點點頭:“你說得對。”
姜啟川呈出一頁合同。姜堇垂眸去看,把她這方的利潤壓低三個百分點,是筆巨款,可姜啟川老謀深算,又還沒超過她底線。
姜啟川:“姜小姐要是無異議,我們馬上可以簽合同。”
“這是大事。”姜堇笑道:“我還是多多考慮下。”
她帶着合同走了。
不久便是春節,華人世界裡的大事。
滕柏仁縱使親緣關系再淡泊,現在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照樣要回港島主持局面。姜堇留在江城盯着工程,年前幾天照樣天天去視察。
大年三十這天,姜啟川陪妻子回娘家。
嶽父嶽母對他仍是那副态度,話裡話外指他受妻子娘家蔭蔽。真是笑話,若沒有他,這公司連在不在都說不清!
喝酒喝得胸口發悶時,姜啟川接到一個電話:“姜先生,是否打擾你吃團年飯?”
很好聽的粵語,發暗的一把性感嗓音。
姜啟川想:單聽這把嗓音的話,真不會覺得她就是當年的姜堇。
他問:“姜小姐有什麼事?”
“年前太忙,直到今天才有空處理合同的事。如果姜先生方便,我們就趕在年初一前把合同簽了。”姜堇噙着笑道:“我就在姜先生院門口,不叫姜先生跑遠路。”
姜啟川愣了愣:“好,我這就出來。”
姜堇到底是妥協了。
是,畢竟要是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将什麼都不剩。
姜啟川套了大衣匆匆出來,姜堇站在勞斯萊斯車前,一件輕薄的白羊絨大衣看起來并不擋風,陳列一襲長款墨色大衣站她身邊,倒是替她掩去了更多寒意似的。
她沖姜啟川點一點頭:“除夕這天,打擾你了。”
“不會,倒是麻煩姜小姐跑一趟。”他掌着院門:“請進來。”
姜堇随他走進院落,卻不肯再往裡進,俏皮地用粵語開句玩笑:“要派利是的。”
她指指院裡一張石雕棋桌:“就在這裡簽合同吧。”
院裡一株紅梅,角落裡尚有殘雪。
姜堇從手袋裡掏出一隻萬寶龍鋼筆來,纖細的指節凍得有些發紅,握住筆,卻忽然轉頭聆聽了陣屋内的動靜。
“真熱鬧。”她挑着唇角:“姜先生說過,你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對吧?”
“是。”姜啟川。
“真是……很熱鬧。”姜堇低下頭的動作,令垂落的烏發掩住她面孔。陳列站在她身後,看不到她唇角是否難抑地嘲諷挑起:“熱鬧又幸福。”
陳列知道她想起七年前的春節。
那是她最後一次在家鄉的醫院,陪白柳絮過一個寂寥的春節。整個保溫桶的餃子拎在陳列手裡,被陳列父親打翻,那個春節,白柳絮連餃子都沒吃上。
那時姜家也是這般,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姜堇揮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又拿印鑒印上。
姜啟川也是帶着印章出來的,随之簽名。
姜堇笑着對他伸出一隻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姜啟川回握過來。
姜堇心想,原來她親生父親的手,握起來是這樣的。不似陳列的手那般幹燥溫暖,也不似滕柏仁的手那般潮濕陰寒。不知是否常打高爾夫的緣故,他掌心存着厚繭,讓人好似觸不到他真實的體溫。
從姜家出來,姜堇卻沒立即上車。
她叫陳列:“走走。”
姜家所在的富人區僻靜,幽深的長巷裡一個人都沒有,隻有黑色鑄鐵的法式雕花。姜堇一路往前走,轉過一個巷口,環境卻急轉直下,到了普通人生活的小區。
陳列想:世界好像從來就是這般荒唐。
一條街,足以隔出兩群人迥然的命運。
這裡也僻靜,人人都在家團年。隻有兩個小女孩,戴紅色毛線帽,好似趁家人不注意,從家裡溜出來放手持煙花。
站在電線杆下,火光就那麼一點點大。攏在手掌間,很珍惜的模樣。
姜堇走過去笑問:“可以給我一支嗎?”
“本來是不給你的。”小女孩仰起面孔。
“嗯?”姜堇挑唇。
“但是你好好看。”小女孩把一支煙花塞她手裡:“就給你吧。”
“謝謝。”
院落裡有人喚她們回去,她們一溜煙跑了。
姜堇叫陳列:“火機。”
陳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來,帶出他的煙盒。
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抽很便宜的煙,又便宜又烈。
姜堇瞥一眼他的煙盒:“想抽就抽吧,大過年的。”
陳列銜了支煙在嘴裡,點燃了火,又用打火機去點她手裡的煙花。
打火機咔嚓咔嚓的聲響間,姜堇壓低聲笑倒:“其實當年,我也買了些這樣的手持煙花。”
當年若不是陳列的父親找過來,她本打算和陳列一起放的。
沒想到,小女孩給姜堇的煙花受了潮,怎麼樣也點不燃。
姜堇嘲諷地勾一勾唇角:“說不定,我當年買的煙花也受了潮,還是沒放的好,這樣我就永遠不知道它是不是點不燃。”
“我總還能想象點燃它的快樂。”
陳列又試着擦了幾次火石,煙花就是點不燃。
“算了。”姜堇聳了聳肩:“走吧。”
陳列往勞斯萊斯走去。
“陳先生。”姜堇笑着叫住他:“我是說,你走吧。”
陳列一怔。
“走吧。”姜堇笑着:“趁我沒後悔。”
“滕……”陳列剛一開口,就被她打斷。
她說:“你走,其他的事不用管。”
陳列從未想過,他有一天的離開會是這樣。
甚至沒有收拾任何随身物件,順着一面紅磚牆,就這樣往前走去。
走出數十米遠後,他終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牆角尚有積雪。姜堇站在那根電線杆下,手裡握着支永遠點不燃的煙花。陳列以為七年後的她豐腴些了,其實不然,單這樣遠遠望着她側影的話,還是單薄得過分。
她始終低着頭。
還是和七年前一樣,始終沒有看陳列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