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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從未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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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并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命運總是奇妙。

再遇她已是四年後。

有個非洲項目非得他親自飛過去洽談,十數小時的飛行令他本就萎縮的雙腿發僵。他心情不暢,卻不能推拒參觀難民營的行程。

想不到在那裡見到了她。

她未戴蝴蝶面罩、也未再穿那條紅得似火的探戈舞裙,他卻一眼認出了她。

她穿簡單的T恤配牛仔褲,T恤洗得那樣舊,領口松垮垮貼着姣好的胸脯。她曬黑了許多,那樣瘦,懷裡抱一個黑人嬰孩的動作那樣娴熟。

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她仰起面孔來沖她笑。

她長得一點不似他姐姐,卻又是最像他姐姐的一個。

兩人一起回了港島。不久後外界開始傳,滕二少有了個正在交往的女友,兩人門當戶對,将要訂婚。

姜堇洗漱完走出洗手間,滕柏仁已操控輪椅出去了。

姜堇環視一圈屋内。

鵝絨床是她睡的,滕柏仁更喜歡睡在角落的沙發上,陽光照不透,他蜷起自己逐漸萎縮的雙腿,好似從小習慣了這般的陰暗。

從三年前簽訂合約,兩人的卧室一直是這般格局。

姜堇走到客廳去。

來的客人是李黎。

姜堇并不意外。

李黎坐在沙發上沖她笑:“姜小姐。”

李黎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可身上的奢牌套裝是奢牌過季款。倒不是姜堇,穿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襯衫,配絲緞窄腳褲,剛洗過臉,素顔未施粉黛,散發出一種混了薄荷味的茉莉香。

整個人有種毫不費力的矜貴。

李黎怨毒地盯着她,可唇角在笑:“我是想着,我們好久沒有約着出去了,姜小姐電話又打不通。最近有個美術展挺有意思的……”

她從手袋裡掏出介紹折頁放到茶幾:“我便貿然登門,想約姜小姐一起去。”

姜堇展顔一笑,執起折頁:“我看一看。”

她并未承諾要去,也沒說不去。

李黎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離開的腳步匆匆。因為每次見到滕柏仁,李黎都覺得他目光如鷹隼,莫名透着種陰寒。

如果姜雪照真是姜堇,她怎麼有本事與這樣的男人周旋?

李黎等了一周,沒等到姜堇的來電。

她逐漸煩躁起來。

以姜堇的腦瓜子,不難想到自己在姜啟川那裡吃癟、肯定有她在背後做手腳。她拿住了姜堇的把柄,可姜堇為什麼不聯系她?

姜堇這一周内,倒是赴了一次姜啟川的約。

姜啟川約她喝咖啡。

在一座距江城數十公裡的咖啡莊園裡,老闆愛咖啡成癡,咖啡豆都是從祖國南方空運過來,手沖做得爐火純青。

姜啟川笑着給姜堇呈上一杯:“滕二少珍藏的茶葉不知多名貴,我就不班門弄斧了。還是請小姐喝咖啡罷。”

姜堇笑笑地飲下。

兩人都好似沒發生上次那檔子事。

咖啡入口酸苦,姜堇喝了七年,老實說,她還沒喝慣。她總想起七年前讀高三,躲在破船艙裡熬夜苦讀,喝從小超市裡買的臨期速溶咖啡,是一種黏在上牙膛的甜膩。

一隻信封從姜啟川口袋裡掉落在地。

“不好意思。”他勾腰拾起,很随意放在桌面。

姜堇垂眸瞥一眼。

信封口有意無意露出來的,是陳列用大衣裹着她從酒吧離開的幾張照片。偷拍,因距離遠而拉大鏡頭,呈現出極強的顆粒感,看上去更顯暧昧親昵。

姜啟川笑道:“黎黎獻寶似的把這幾張照片拿給我,我說她真還是個小女孩。就憑這幾張照片又能證明什麼呢,你說是不是,姜小姐?”

姜堇替李黎悲哀了一秒。

李黎自以為與姜啟川達成了聯盟。姜啟川卻轉頭就把她給賣了。

“姜小姐這麼神秘,人人都想多了解姜小姐一點,哪裡是幾張照片足夠的。”他眼含笑意,看上去那般儒雅,啜飲一口咖啡。

姜堇想,數十年前,她媽媽應該就是被他這樣的笑容迷倒的。

他在暗示她。

暗示他對她身份的調查,比李黎更深更久。

“不過姜小姐,名字其實也就是一個代号而已。”姜啟川笑吟吟的:“比如姜小姐是不是叫姜雪照,對我來說其實沒差的。我隻知道姜小姐跟我做生意,做好了,我們雙方都有得賺。”

姜堇點點頭:“你說得對。”

姜啟川呈出一頁合同。姜堇垂眸去看,把她這方的利潤壓低三個百分點,是筆巨款,可姜啟川老謀深算,又還沒超過她底線。

姜啟川:“姜小姐要是無異議,我們馬上可以簽合同。”

“這是大事。”姜堇笑道:“我還是多多考慮下。”

她帶着合同走了。

不久便是春節,華人世界裡的大事。

滕柏仁縱使親緣關系再淡泊,現在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照樣要回港島主持局面。姜堇留在江城盯着工程,年前幾天照樣天天去視察。

大年三十這天,姜啟川陪妻子回娘家。

嶽父嶽母對他仍是那副态度,話裡話外指他受妻子娘家蔭蔽。真是笑話,若沒有他,這公司連在不在都說不清!

喝酒喝得胸口發悶時,姜啟川接到一個電話:“姜先生,是否打擾你吃團年飯?”

很好聽的粵語,發暗的一把性感嗓音。

姜啟川想:單聽這把嗓音的話,真不會覺得她就是當年的姜堇。

他問:“姜小姐有什麼事?”

“年前太忙,直到今天才有空處理合同的事。如果姜先生方便,我們就趕在年初一前把合同簽了。”姜堇噙着笑道:“我就在姜先生院門口,不叫姜先生跑遠路。”

姜啟川愣了愣:“好,我這就出來。”

姜堇到底是妥協了。

是,畢竟要是她的真實身份暴露。她現在擁有的一切,将什麼都不剩。

姜啟川套了大衣匆匆出來,姜堇站在勞斯萊斯車前,一件輕薄的白羊絨大衣看起來并不擋風,陳列一襲長款墨色大衣站她身邊,倒是替她掩去了更多寒意似的。

她沖姜啟川點一點頭:“除夕這天,打擾你了。”

“不會,倒是麻煩姜小姐跑一趟。”他掌着院門:“請進來。”

姜堇随他走進院落,卻不肯再往裡進,俏皮地用粵語開句玩笑:“要派利是的。”

她指指院裡一張石雕棋桌:“就在這裡簽合同吧。”

院裡一株紅梅,角落裡尚有殘雪。

姜堇從手袋裡掏出一隻萬寶龍鋼筆來,纖細的指節凍得有些發紅,握住筆,卻忽然轉頭聆聽了陣屋内的動靜。

“真熱鬧。”她挑着唇角:“姜先生說過,你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對吧?”

“是。”姜啟川。

“真是……很熱鬧。”姜堇低下頭的動作,令垂落的烏發掩住她面孔。陳列站在她身後,看不到她唇角是否難抑地嘲諷挑起:“熱鬧又幸福。”

陳列知道她想起七年前的春節。

那是她最後一次在家鄉的醫院,陪白柳絮過一個寂寥的春節。整個保溫桶的餃子拎在陳列手裡,被陳列父親打翻,那個春節,白柳絮連餃子都沒吃上。

那時姜家也是這般,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姜堇揮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又拿印鑒印上。

姜啟川也是帶着印章出來的,随之簽名。

姜堇笑着對他伸出一隻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姜啟川回握過來。

姜堇心想,原來她親生父親的手,握起來是這樣的。不似陳列的手那般幹燥溫暖,也不似滕柏仁的手那般潮濕陰寒。不知是否常打高爾夫的緣故,他掌心存着厚繭,讓人好似觸不到他真實的體溫。

從姜家出來,姜堇卻沒立即上車。

她叫陳列:“走走。”

姜家所在的富人區僻靜,幽深的長巷裡一個人都沒有,隻有黑色鑄鐵的法式雕花。姜堇一路往前走,轉過一個巷口,環境卻急轉直下,到了普通人生活的小區。

陳列想:世界好像從來就是這般荒唐。

一條街,足以隔出兩群人迥然的命運。

這裡也僻靜,人人都在家團年。隻有兩個小女孩,戴紅色毛線帽,好似趁家人不注意,從家裡溜出來放手持煙花。

站在電線杆下,火光就那麼一點點大。攏在手掌間,很珍惜的模樣。

姜堇走過去笑問:“可以給我一支嗎?”

“本來是不給你的。”小女孩仰起面孔。

“嗯?”姜堇挑唇。

“但是你好好看。”小女孩把一支煙花塞她手裡:“就給你吧。”

“謝謝。”

院落裡有人喚她們回去,她們一溜煙跑了。

姜堇叫陳列:“火機。”

陳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來,帶出他的煙盒。

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抽很便宜的煙,又便宜又烈。

姜堇瞥一眼他的煙盒:“想抽就抽吧,大過年的。”

陳列銜了支煙在嘴裡,點燃了火,又用打火機去點她手裡的煙花。

打火機咔嚓咔嚓的聲響間,姜堇壓低聲笑倒:“其實當年,我也買了些這樣的手持煙花。”

當年若不是陳列的父親找過來,她本打算和陳列一起放的。

沒想到,小女孩給姜堇的煙花受了潮,怎麼樣也點不燃。

姜堇嘲諷地勾一勾唇角:“說不定,我當年買的煙花也受了潮,還是沒放的好,這樣我就永遠不知道它是不是點不燃。”

“我總還能想象點燃它的快樂。”

陳列又試着擦了幾次火石,煙花就是點不燃。

“算了。”姜堇聳了聳肩:“走吧。”

陳列往勞斯萊斯走去。

“陳先生。”姜堇笑着叫住他:“我是說,你走吧。”

陳列一怔。

“走吧。”姜堇笑着:“趁我沒後悔。”

“滕……”陳列剛一開口,就被她打斷。

她說:“你走,其他的事不用管。”

陳列從未想過,他有一天的離開會是這樣。

甚至沒有收拾任何随身物件,順着一面紅磚牆,就這樣往前走去。

走出數十米遠後,他終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牆角尚有積雪。姜堇站在那根電線杆下,手裡握着支永遠點不燃的煙花。陳列以為七年後的她豐腴些了,其實不然,單這樣遠遠望着她側影的話,還是單薄得過分。

她始終低着頭。

還是和七年前一樣,始終沒有看陳列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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