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列問:“什麼?”
“煙,給我一根。”
“你成年了麼?”
少女沖她瞪眼:“瞧不起誰呢?”
陳列掏出煙盒抛一根給她。
“火機呢?”
陳列又抛給她。
她低頭攏火點煙的姿态倒是娴熟,吸進唇間卻猛嗆一口:“咳咳……你這什麼煙這麼烈?沒有女人能受得了。”
陳列卻想:是有的。
曾有人靠在橋洞石壁上抽他的這款煙,擡起一隻小腿高跟鞋抵着牆壁,那模樣又頹又魅。
“你說真有人搶婚麼?”少女不滿二十,還做着不切實際的夢,海風中一手托腮:“人到底能為感情做到什麼地步?”
素來沉默地陳列忽地開口:“或許比你想象得更多。”
“這麼浪漫啊?”她笑起來:“你大我幾歲來着?也算大人了,可不許騙人。”
陳列卻想:浪漫?未見得。
也許根本是浪漫的反面。
-
婚禮前夜。
滕柏仁已于下午飛抵海島,陳列不跟在姜堇身邊,未曾見到他。隻聽說他去主持滕氏的婚前晚宴,姜堇在自己房間做最後的新娘試裝。
新郎在婚禮前看到婚紗被視為不吉,這樣的時間差打得剛好。
陳列守在門外。
忽地房間内騷動起來,陳列立刻警惕,不一會兒女保镖出來知會:“也許有情況,馬上進來排查。”
陳列和其他兩名保镖立刻攜儀器入内。
眸光凝一下。
記得七年前,姜堇帶他在城中村的窄巷裡狂奔、躲避追債的人。他們不敢回船艙,就在巷道裡靠牆睡了一夜。
那夜初雪,他把棉服脫了給姜堇墊在身下。也許實在寒涼,他比平時更早醒來,晨光隻有熹微的一線。
他靠牆看着斜對面的姜堇,真難為她在這樣的情形下也能睡得着。頭偏向一邊,唇微微張着。
一頭長發被蹭得亂了,雪片挂在上面。陳列那時被追債,性命都堪憂,心裡卻冒出個荒唐想法:
姜堇長發間挂滿的雪片,很像新娘頭紗。
這時七年過去了,她即将成為别人的新娘。
她已換上婚紗,頭發在腦後挽一個優雅低髻,的的确确披着一頂頭紗。她立在化妝鏡邊,相較于幾名化妝師的驚惶,她看起來倒是鎮定自若。
她們應該正在試口紅的顔色,素顔的一張面孔還未撲粉,隻唇瓣上抹着絲絨藍調的正紅唇膏。
以陳列并不入流的審美來看,那樣的紅其實并不适合婚紗。
太濃郁也太搶鏡,竟讓姜堇美出了幾分凄豔。
他垂着眼眸并不直視她,拿着儀器檢查過她身邊時,他的西褲擦過她婚紗的下擺,窸窸窣窣。
姜堇忽地低低笑了聲。
陳列眼皮很輕地顫了下,并未說話。
檢查完畢,警報解除。
陳列和保镖團隊正要撤出,姜堇的手機響。
“喂?”姜堇接起來,纖白指尖輕輕撥弄着唇膏盒。
“嗯,知道了。我換了禮服就……”
她說着一頓,之後輕輕道:“好。”
她挂了電話,叫住正要出去的陳列:“等一下。”
陳列回眸。
“你随我登一趟船。”姜堇道。
陳列有些意外。
姜堇簡單解釋一句:“會場的效果需要再确認一下。”
陳列點頭:“知道了。”
會場的私密性需要保障,姜堇隻帶陳列一名保镖。
他們乘一艘快艇,姜堇不知是否怕婚紗打皺,并未坐下,扶着玻璃擋闆立于船頭。海面如打翻的墨,層層褶皺不知書寫着什麼心事。
浪聲隻是湧動的白噪音,耳畔所及的聲響,唯一隻有快艇馬達的嗡鳴。
陳列沉默望着姜堇的背影,她的頭紗随海風飛揚。海面漸漸浩渺起來,視線所及的範圍内再看不到陸地。
陳列有一種感覺,海洋和宇宙其實十分相像,都是把人抛進類似真空的環境裡,摒除了一切身份、階級、社會的幹擾,讓人去靜聽自己的心跳。
直到兩人登上郵輪。
婚禮布置已全部落成,白色馬蹄蓮與鈴蘭繞着桅杆一圈,但一絲光線都沒有,在黑暗中變成有些詭異的模糊影子。
陳列跟在姜堇身後。明明那日在高定店内試了那樣多奢麗的婚紗,陳列沒想到滕柏仁最終拍闆的是這樣一條。
作為婚紗,它素得近乎古樸。一條白色綢緞裁了圍攏而成,素直地垂下來,隻些微地掐住一點腰身。
在這樣白色花影攢動的濃墨夜色裡,讓陳列生出一個很不吉利的聯想:
這看起來竟像一件喪服。
姜堇高跟鞋踩着鑄鐵的階梯,在陳列身前開口:“不問我剛才笑什麼?”
陳列隻是緘默。
姜堇自顧自地說:“我隻是笑,想不到第一個看見我婚紗的男人,竟然是你。”
兩人踏入禮堂。
這裡已被布置成類似教堂的氛圍。挑高穹頂,肅穆的牧師講壇,一條暗紅絲絨的地毯,在濃重的夜色中看起來像某種幹涸的血迹。
姜堇為了不提前曝光布置,沒有開燈。她沓沓的高跟鞋踩進去,濺出回響。
陳列不知這裡有什麼好在檢查的,滕柏仁控制欲驚人,竟不許姜堇換了婚紗再過來。
姜堇背過身來,一步步退着走,陳列站在門口紅毯的另一端,聽她笑問:“陳先生,你想過自己的婚禮沒有?”
陳列:“沒有。”
是真的沒有,他混亂的人生自顧不暇。要不是曾經的姜堇莫名其妙擠入他生活,他甚至不覺得感情這事會與他有任何牽扯。
姜堇點點頭:“我也沒有。可是真奇怪,你看,現在你和我站在這裡。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陳列擡眸。
禮堂也似晦暗海面,被濃黑的霧氣籠罩。鈴蘭,馬蹄蓮,講壇上的十字架,教堂風格的彩繪玻璃,兒童唱詩班用來擱置曲譜的鑄鐵架。
一切都變成了灰黑,或濃或淺的黑。
陳列開口前,姜堇卻先他一步,手搭在賓客的木椅背上笑道:“我覺得這裡,好像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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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家晚宴。
島嶼的超五星級度假村也有滕氏入資,也算自己主場。族内遠近各層親屬坐滿了宴會廳,觥籌交錯間,人人饒有興緻議論着歐洲古早的那盞水晶吊燈。
唯滕柏仁一人坐着輪椅,待在那半弧形的露台,眺望着海面。
風拂着他的額發。
龔哲怕他着涼,又不好直說,隻得問:“滕少,不進去招呼客人?”
滕柏仁沉沉地笑了下:“龔哲,這裡面的人你認識多少?”
龔哲:“都認識。”
他負責滕柏仁身邊的安保,這些人縱使每年隻見年節的一兩次,背下他們的名錄卻是龔哲的必修課。
滕柏仁挑起唇角:“在我小時候,對于這些人,卻是一個也不認識。”
他小時候因雙腿天生殘疾,悶在逼仄卧室,就連親生父母也不對他寄予任何期望。
更遑論這些遠近親戚。
有次過年,姐姐費盡力氣把他輪椅搬下樓,勸他去家族聚會露面。輪椅推至餐廳外,他還未進門,聽裡面的那些人笑談:“那個殘廢啊……”
等他長大了一朝得勢,這些人卻忙不疊的來巴結。
他沒有進去招待的意思。龔哲見他始終眺望着海面,循着他視線望去,海面上隻得一片漆黑。
忽地一抹綠光一閃,破開黑暗似一隻螢火蟲,在本該沒有生命迹象的宇宙裡遨遊。
滕柏仁喃喃道:“她出發了。”
不發問是保镖的本分。
可也許那抹幽綠的光在這樣的黑暗裡,瞧着太詭異了。龔哲忍不住問:“誰?”
“Poppy。”滕柏仁輕扯着自己的指節,發出嗑哒嗑哒的聲響:“我叫她去看一眼婚禮會場。”
“現在?”
“對。”滕柏仁點頭:“你知不知道她現在穿着婚紗?”
說話間擡起手腕,看了眼表:“快零點了。過了零點,就是六月十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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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禮堂裡,姜堇遠遠背着手站着。
陳列:“你的頭紗……”
姜堇偏了偏頭:“嗯?”
陳列輕搖了搖下巴:“算了,沒什麼。”
正當這時,一陣輕輕的樂聲響起。
太過突如其來而令人沒有防備。陳列幾乎立刻把手伸到自己的西裝後——那裡有槍,在不屬于任何主權國家管轄的公海上,槍是實彈。
接着他聽出來,那是一陣他聽過的旋律。
滕柏仁輕輕哼唱的:“Little poppy,sweet poppy……”
這時隻是一陣樂聲,過分老式的八音盒裡發出來的。唱針刮擦着有樂符凸起的金屬面,像是一下下刮擦着人的耳膜,單調樂聲聽起來似唱詩班的孩童,在輕輕吟唱。
聲調過分童真,因而顯得沒任何感情。
在空曠的教堂裡,竟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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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海島的露台上,滕柏仁始終遙遙望着,直到那抹綠光消失了。
龔哲揣測,那應該是姜堇登上了郵輪,為了避免場地布置提前曝光,因而并沒開燈。
可滕柏仁始終望着。
一片濃郁的黑暗讓人方向感盡失。即便以龔哲的專業訓練,他也很難鎖定郵輪在公海的方位。
滕柏仁到底在看什麼?
龔哲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并不發問。海風拂動鑄鐵圍欄,發出嗑哒嗑哒的詭谲聲響,滕柏仁又擡了下手腕,唇間輕輕地低吟着什麼。
劇烈海風中,龔哲竟要跨前一步才能聽清。
他是在倒數:“十,九,八,七……”
可他在倒數什麼?
滕柏仁繼續低聲地:“……三,二,一。”他身後的宴會廳内,依然觥籌交錯。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
龔哲呆呆站着,響起很久以前看過的《奧本海默》電影,在威力足以毀滅地球的原子彈爆炸之時,人眼前先看到那一片宛若地獄的燎原之火,那一刻,天地宇宙一片寂靜。
推後幾秒,才有劇烈爆破聲在人耳旁炸開。
龔哲呆呆望着滕柏仁始終盯着的郵輪方位,先是炸開了漫天的煙花,越來越密、越來越密,在人眼幾不能承受那般缭亂之時,轟地一聲爆炸,整艘郵輪陷入一片火海。
宴會廳裡騷亂了好一陣,才有人想起奔至露台上來。
接着越來越多人湧出,人人望着墨色海面上那顆灼灼燃燒的火球驚呼:“着火了!”
“明天要舉辦婚禮的郵輪着火了!”
他們太過驚愕地擠在露台邊,甚至忘了關注身為明日新郎的滕柏仁坐着輪椅,正在露台的最邊緣,眯眼望着那火球滕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