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色比昨晚遇見時好上了不少,現在已經換下了原本的那身雨林用的輕便服飾,身上穿着一套頗為正式的白底紫金邊的紋付羽織袴。
似乎已經在那等了一段時間,他正俯着身子,眼神含笑的看着納伊。
收到納伊帶着不好意思但又有些怨怼的眼神,神裡绫人笑意越深。“我看你讀得認真,實在不忍心打擾。”
“……抱歉,我不該亂翻。”納伊老實認錯,将公文還給神裡绫人。
然而神裡绫人似乎完全不在意信息洩露。他直起身,走到長桌的另一側,随意的接過文牒,翩然落座。“不必道歉。難得除了大禦所大人之外有人願意看這些冗長繁複的文書,作為作者,我怎麼能拒絕我的第一号讀者閱讀呢。”
比起最初見面時,神裡绫人的口吻自然生動了不少。他偶爾會展露出惡趣味的那一面,和納伊打個趣。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對了,作為參考,能讓我聽聽讀後感嗎?”
“關于這份土地改革意見,客觀來說,這是一個不錯的打開僵局的方法。”納伊在稍許的斟酌後,慢慢說道。“稻妻的物資不足是有目共睹的。這并不是喊口号等依靠唯心手段能解決的難題,在這點上,這本公文裡提到的開源節流的方法都相當務實。”
“雖然就現狀來看,大部分都沒有被采納。”神裡绫人有些自嘲味道的補了一句。
“嗯,很顯然你的想法和你們的神明背道而馳。”納伊沒有做出任何安慰,隻是平淡的陳述。“老實說,我剛才看到這份公文時很驚訝。你呈上的建議,就像是要求主戰的領導人選擇和談一樣。對于向往永恒的雷神,她應該更想看到平穩不變的意見,而不是向稻妻引進新事物。”
“平穩不變嗎……嗯,這的确是稻妻的一貫風格。”神裡绫人沒有辯駁。“但政事本就是聽百家言的工作,一昧的順應并不是好事,粉飾太平也不能抹消事實。如果連我都緘口不言,讓饑荒繼續在百姓間彌漫下去,必然會造成大禍。”
他的目光劃過那份公文,表情逐漸凝重。“現在即使是鳴神島周邊地區,也不能保證正常的米糧供應。民衆已經因為糧食短缺而惶惶不安,全靠大禦所大人的威名震懾,才沒發生動亂。但——”
長此以往,暴動幾乎是必然的結局。反抗和戰争将和數不盡的死亡紛擁而至,為腥臭的海水塗上血的黑色。
雷神的一刀雖能斬殺一切生靈,但祂斬不斷饑餓,也斬不盡貪婪。
納伊了然的點了點頭。“但這樣或許也能明白你為什麼會遭到那麼多暗殺了。對那些囤積糧食、手握市場命脈的家族而言,你的提議就是在讓他們的資産直接貶值,不遭人嫉恨才怪。”
“……不。”
然而,這位說話習慣端水的執政者第一次堅決的駁回了某個意見。“雖然奉行之間多少會有些摩擦,但這次的事件,不像他們的手筆。無論是柊家那位狡猾逐利的商人,還是九條家那位城府深重的武人,都不會采取火燒民宅這類明目張膽又激進的手段才對。
對于他們而言,即使這次真的讓我成功進言,他們也不是完全撈不到好處,隻是一百和五十的區别罷了。但若是被抓住了謀害神裡的把柄,必然會折損将軍大人的信任,甚至影響到他們子孫的仕途。
為了這眼前的蠅頭小利而賭上長遠的利益,這才是真正的不明智。公家的那幾位雖然年事已高,但好歹也是大半輩子浸在官場裡的老人,他們不至于昏庸到這點程度的利弊都不會權衡。”
……這樣嗎。
也是,其實仔細想想也知道。和沒有政務經驗的納伊不同,從小就活在各方心思算盤中、有着充足政治素養的神裡绫人是最清楚稻妻的勢力關系的。
在這一方面,他在進言前不可能不作考量。
他必然是留好了進退空間,不至于因為一份公文而和另外幾家徹底交惡,甚至搭上神裡家的安危。
說完這兩點,神裡绫人苦笑了一聲,補充道。“最重要的是——雖然大禦所大人沒有正面回應,但其實這份公文,已經和被駁回沒什麼區别了。”
鎖國令就是對這最直白的回答。
“也就是說,對方針對你不是因為這份公文而起的嗎?”納伊擰起眉毛。
“這本公文,我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提交了,比绫華得病的時間還要早。”神裡绫人微微歎了口氣,他頭一次露出了有些疲憊的笑容。“如果說這次海上的暗殺是為了讓我閉嘴,這出手的時間未免太晚了吧?”
“……那有其他的頭緒嗎?”
“沒有。在我離開稻妻前,一點迹象都沒有。”雖然說着危險的事情,神裡绫人的聲音卻帶上一絲促狹。“如果我沒記錯,那麼在海上那次事故,可能是我近幾年第一次享受到的大規模暗殺了吧。甯可拖那麼多無辜之人下水也要殺了我,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納伊抽了抽嘴角。
不愧是社奉行,也隻有這種地位的人才能把遭暗殺說的像是例行公事一樣了。
但這也說明,他對于這類事也算是得心應手,一般來說,不至于半點頭緒都沒有。
也因此,他才怎麼都想不通。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選擇對神裡家出手呢?
忽然,一陣咳嗽聲從門口傳來。然後,一個略帶沙啞的,虛弱的聲音,随着異質的空氣漫入室内。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