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臻珩不語,直到兩人行至去往禦花園的小路上,元甯祯才忽然開口,“讓師傅委身在這宮中,是我的過錯,師傅讨厭我嗎?”
“殿下為何這樣問?”
“我記得兒時雖與師傅相處時日甚少,師傅卻會逗人開心。那時蘇将軍也剛剛陣亡,師傅的腿也……”元甯祯頓了一頓,“卻還是為了我佯作一副笑臉,告訴我說你的腿一點也不疼。我自那時對師傅心懷愧疚,原以為待師傅回京,我能盡力彌補,讓師傅過得好些。”
元甯祯的眼神垂下,以一個俯視的姿态不動聲色地窺視着他的師傅。他見蘇臻珩神色毫無變化,疏朗的容顔少了前世被磋磨的可憐,卻依舊動人,鼻尖挺拔,長睫微動。
兩人順着小路一直走,直到到了池塘面前,見池魚跳躍。
“可師傅自回來的那一天開始,便從未對我有過一個笑臉,見了我就像是滿眼的厭惡。”
蘇臻珩的呼吸微微凝滞了,眸底也微不可察地蒙上了一層陰霾。他恨元甯祯,從始至終都不想有任何好臉色,而且他知道前世的好臉色換來了什麼。
元甯祯是個睚眦必報、惡赢滿貫的人,前世多少人死在他手裡,無論是兒時欺辱過他的人,還是後來忤逆過他的人,他都不會留活口。甚至史書記載,連皇帝也是他殺的,兩個皇兄被他設計,兩個皇弟也在他即位之後被他滅口,身邊之人盡數凋零,唯獨一個蘇臻珩還活着,因而也被史書痛斥為佞臣。
前世一切後果皆是自作自受,無論是自己所遭遇的惡果,還是後世的評價,他都沒辦法再逆轉,也沒辦法為自己辯解。
可如今不同了,若他從一開始便狠下心來,無非兩個結果。一個是元甯祯兇相畢露、帝位更疊,改變前世因果,另一個是元甯祯順利即位,将他與那些人一同斬殺,好過前世深陷囚籠,說不定來日史書工筆還會讓他青史留名,擺脫佞臣的頭銜。當然還有第三種結果,那便是将元甯祯教得端莊正直,不求成為一代明君,但求心性無塵。
他不期盼第三種結果,那無異于癡人說夢。
“太子殿下很喜歡以己度人,”蘇臻珩眼神微微後瞥,輕嗤一聲,“殿下既是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便該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你笑。”
“師傅——”元甯祯忙蹲下身,在輪椅的側旁仰面道:“是我的錯,我不該提及師傅的傷心事,更不該逼迫師傅!隻是師傅,不要厭惡我……”他說着哽咽起來,卻更讓蘇臻珩生厭。
他正欲握住蘇臻珩的手,卻與那雙移開的手堪堪掠過。他低下頭,沉默片刻,象征性的落了兩滴淚,“師傅果然還在生我的氣,将我當成了拖累。若能換回師傅的腿,我願舍棄我一條性命。”
說着他竟彎腿跪在了地上,蘇臻珩腦中一聲炸響,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氣。“你!”
前世的元甯祯從未有過這種姿态,就是演也隻會演得端正柔和,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如今倒像是他這個做長輩的為難的晚輩,逼人下跪一樣。
好在周圍無人,若是被他人看見,當真是有口難辯了。
蘇臻珩怒道:“太子殿下偏要跪臣,是想要臣折壽?還是想要聖上得知,用臣的這條命賠給殿下?!”
面前之人是個跛子,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又是在池子邊,更不便挪動。元甯祯故意跪出一定距離,叫那輪椅上的人有心也無力碰到他。
對待一個殘疾的好處,便是無論你如何貶低自己,他都無法阻止你,更無法為自己辯解。
元甯祯醞釀了情緒,眼眶泛紅,哽咽道:“師傅知道,我被退親了,是韓相親自向父皇提及,可見韓相已覺我時日無多,或是覺得我無能,不配為太子!師傅也知道我非父皇親子,自七歲開始在這宮中謹小慎微活到現在,一身的病弱,幾次三番險些死去。”
蘇臻珩越發看他惡心,前世起碼還是裝得端正,如今竟是臉皮也不要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想要旁人的憐憫,還是覺得你在我身邊哭一哭就能讓我對你笑?那你是想要我假笑還是嘲笑?”
“并非這個意思!師傅!父皇并非隻有我一個兒子,從退親開始,前朝的風向便不再向着我了,就連父皇也樂意退親,可見父皇的心裡也并非隻我一人可做太子!”元甯祯大喘着氣,“曆來被廢的太子都不得善終,更何況我這種自小無依無靠的、假名換姓才得來的太子?!師傅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我也可做師傅的依仗!”
蘇臻珩蹙了眉,完全沒有料到他會這樣說,果真是藏不住尾巴了?可就是露尾巴也該在皇帝面前露,讓皇帝看清他的真面目才行。而如今這情況,他隻能被這瘋言瘋語拖累,萬一被有心人聽去,必會大做文章。
蘇臻珩壓低嗓音,呵斥道:“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是想要做什麼?!逼着你的師傅結黨營私?!”
元甯祯急促地跪着往前挪了兩步,趴在了他的腿上,“師傅!父皇活不長久了,孤馬上就能做皇帝了,到時候,師傅再也不必去那苦寒之地——”
“啪”的一聲。
蘇臻珩腦中“嗡嗡”作響,眼前倏然一片煞白,前世的場景再一次閃現在他面前,久久揮之不去。
待他醒過神來,隻見元甯祯的臉上赫然一道掌印,将人打得清醒過來。元甯祯輕顫着擡手摸向自己發燙的臉,愣了一會兒,終于扶着地緩緩起了身,踉跄着退了兩步,好似大夢初醒一樣望向師傅。
蘇臻珩收回了手,咬着牙喘息一氣,道:“殿下可清醒了?”
“醒了……”
元甯祯垂手拜了一拜,顫抖着,“是......孤口無遮攔,不該讓師傅聽到這些,污了師傅的耳朵。”
蘇臻珩沉了口氣,他無話可說。這小子是算準了的,這地方四下無人,無論太子說了什麼,隻有他一人聽見了,他就是告到皇帝面前皇帝也絕不會相信,反倒會懷疑他才是瘋掉的那個。即便有人聽見了,那他不僅脫不開幹系,更是與太子綁在了一條船上。若來日真到了廢儲的那一天,太子萬一在皇帝面前再發一次瘋,甚至還可以攀咬一口,說他這個師傅知情不舉,早知他是瘋子卻一直隐瞞。
如今太子私下裡對他發瘋一場,看似将自己貶進泥土裡,實則是脅迫他,更是方便了日後在他面前不必藏着掖着了。
真是沒想到,這一世的元甯祯竟與前世那麼不同了,可舉止行為又完全符合本性。
蘇臻珩無奈,看了眼元甯祯臉上的紅痕,又将眼睛瞥到一邊,沉沉道:“等會兒再回去。”
元甯祯小心翼翼地應“是”,臉上雖火辣,可心口的疼卻半分也沒有了,甚至多了幾分隐匿的愉悅。
他知道前世自己沒有拘住師傅,可見前世一味地裝乖順體貼是錯的,或許對前世的蘇臻珩有用,可這一世的蘇臻珩性格大變,完全不按照前世的老路走,他便不能再用前世的法子了。
師傅既然想要激他,他不妨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