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活了太久，久到我都忘了自己有多少歲了。

不是因為我記性不好，而是因為我懶得記。

太累。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一閉眼就有可能是三百個春秋過去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五百個。

所以，我根本無從記起。

總之，我睡覺前剛出生的小猴子，在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修成了精，而且，身後還跟着一堆猴子猴孫。

等我再次醒來，那小猴子又已經化成了一堆枯骨。在我面前叽叽喳喳、吵鬧不停的猴子猴孫們，也已經換了好幾撥。

我住在九子山的一座山峰下。

這山峰叫芙蓉峰。都說山峰的形狀像出水芙蓉。不過，我看着一點兒也不像，倒像是幾根朝天支棱的手指，毫無美感可言。

我的嗜好是睡覺，不分春夏秋冬。畢竟，睡覺，也是一種修煉。

平心靜氣，養身養神。

而且，不睡覺幹嘛呢？

九子山雖然鐘靈毓秀，其中靈物又頗豐富，但大抵是小妖小魔，小鬼小怪，能活個四五百年就算是長久的了。

大多數在我睡着的時候已經經曆了數番的生死輪回。

所以，我總是獨自一個。

自己吃，自己睡。自己又吃，自己又睡。

千萬年來，從無變化。連我自己也覺得乏味透頂。

當然，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孤獨，仿佛天地之間就隻剩下我自己，百無聊賴，可憐至極。

這個時候，我隻好慵懶地閉上眼睛，打個哈水，倒頭大睡。

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覺得寂寞了。睡着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然而，不管睡多長時間，總有醒的那一刻。

所以，寂寞總還是如影相随，胡思亂想也還在繼續。

我想，在睡夢中死去應該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

有時候，我會羨慕那些隻能活幾百年的妖魔鬼怪，甚至是隻能活幾十年的人。

因為，生命有限，未必是一件壞事。起碼，能夠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

像我這樣不知今夕何夕，沒有痛苦疲倦地活着，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所以，問題又來了。

為什麼我不可以死呢？

我還得繼續活多少年呢？

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麼？

死亡又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這些，我都想不明白，也沒人能回答我。

命運啊，實在是一件殘忍又不可捉摸的事情。

命運。

我恨這兩個字，我恨我的命運。

我不知道是誰左右了我的命運，如果我知道的話，我一定要狠狠地打他的屁股，然後把我的命運再一股腦兒地塞給他。

讓他也品嘗一下長久的孤獨和無盡的生命的滋味。

可惜，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所以，我隻能偶爾感歎一下。

但，感歎又有什麼用呢？什麼都改變不了。

于是，我隻好轉一下身子，将這些沒有結果的問題抛到腦後，接着埋頭大吃，繼而埋頭大睡。

吃和睡，成為我生命中唯一的兩項活動，也是頂頂無聊的兩項活動。

如此一想，我覺得自己都頂頂無聊了。

對了，忘了說了。我是一隻鳳。

一隻紅色的鳳。

渾身火紅，像秋天漫山遍野的紅葉。

因為不能改變顔色，所以我隻好喜歡它。千萬年來，一直如此，并将直到永久。

那日，我正在梧桐枝上酣然大睡，忽然聽到九子山上響起了一聲霹靂。

要下雨了。

我沒有在意，甚至沒有睜開眼睛。我隻是抖了抖羽毛，轉過身子，繼續埋頭睡覺。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因為，雷電持續不斷，震天動地，響了将近有幾百聲，也許有一千多聲，我記不得了。

總之，很多聲之後，雨點卻遲遲沒來。

是旱雷。

我心下有些奇怪，于是睜開了眼睛。

旱雷是天罰的手段。

當然，這是我半睡半醒間聽一個小妖怪說的。真假也不知道，但聽那小妖怪的聲音似乎煞有介事。

那小妖怪說，如果神仙觸犯天條，就會有各種懲罰。其中，有一種就是旱雷。

隻打雷，不下雨。雷霆加頂，痛不欲生。

那滋味必定不那麼好受。

我想看看是哪個倒黴的神仙被旱雷劈了，所以就睜開了眼。

隻見天空變了顔色，原本晴朗朗的現在卻烏雲罩頂，黑壓壓一片。

九子山上空則是一隻漩渦狀的巨大眼睛，那眼睛看上去邪惡而醜陋。

一道道雷電就從那眼睛中央射出來，白亮的，帶着點兒妖豔的紫。

膽子小的妖魔鬼怪們已經都藏起來了，不敢現身。

很快，我看到了那個倒黴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