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祝瑤已經走進那竹制屏風後,準備換上衣物了。
聽到這話,他敲了下屏風。
“勿要說笑。”
夏言搖搖頭,看向屏風後的身影,輕言:“祝兄,有時玩笑亦是真心話。”
屏風後的人微頓,光影打出那高挑的身形,側着身似是出神了下,隻聽到個略低沉的聲音。
“你還要嗎?”
“我想是不必要了。”
夏言輕笑。
熙平十八年,中秋時節的圓月下,就此揭開這一場二次相遇的起始點。
竹制屏風前,那個清朗、溫和的聲音一點點叙說着自己,時不時穿插講起幾個逗趣的民間傳聞。
“這裡是南陽府,信州轄下,我在同朋友遊曆諸州後,最終選擇在此隐居。”
祝瑤緩緩解下衣衫。
他以為自己不會穿的,可似乎他是會的,不知何時留下了慣性的記憶。
“吾友趙吉,家在南陽,其趙姓是當地大族,他家中更頗有資産,我這些年遊曆時也攢了一筆錢财,便将戶籍落在此地,買下一些田地,蓋了幾間屋舍,在此讀些閑書。”
“本隻是隐居讀書,不料友人竟是将自己子侄送來此地,說是讓其多受些清苦日子,我沒法拒絕,最後不知怎麼,竟是于此地辦了個學堂,友人替我修築了一番,到如今已有七餘年,竟是成了個書院。”
祝瑤聽得略有些出神。
這個時空……他竟是選擇當了個教書育人的書院山長嗎?
“時光漸長,不知歲月流逝。”
“如今,他做了隔壁江陵縣的知府,作為一府之長,來過南陽幾次,這裡也漸漸人多起來,不少學子前來求學。”
祝瑤沒有作聲。
雖說他說的輕松,可其中……怕也并非如此,學子怎會隻因當地知府來過,就紛紛來此求學。
古時能讀書的人,家中多是頗有産業,不愁吃穿用度。
隻怕是他在此地、甚至州府仕林間已有了不小的名氣,學子慕其才學,這才前來求學。
“不過真說起來,最初那筆意外之财,怕是來自祝兄。”
夏言輕輕笑了聲。
祝瑤已換上内衫,聽到此處,略有些疑惑,問道:“為何?”
他隻聽屏風前的身影笑了笑,細細道來因果。
“那年同祝兄别過,我實在覺得神異,便以此為底,寫了個玄異故事,本隻是講給小童聽,不料卻流傳鄉野。”
“吾那友人趙吉恰是因此來尋我,他少時就喜好訪仙求道,遊曆諸多名川風景,聽說了此故事很是癡迷。他家經營書籍印刷多年,強烈邀請我将這故事刊印,好讓更多人知曉,我推辭不了便隻能應邀,真出了本話本子。”
“誰曉得,這話本子刊印後竟是風靡諸州,連帶着我也攥了一筆錢财。”
“祝兄,你說……我是不是該謝……”
“謝”字下半個未開口,屏風裡的人走了出來,稍稍紮了個丸子頭,簡素白袍,不沾任何配飾,露出的眉眼依稀見幾分疏離,冷淡至極。
不知為何,相同面容,增添了幾分疏冷,硬朗。
往日的記憶略有些模糊。
夏言想了下,道:“祝兄若是笑笑,便更好了。”
祝瑤略思索,問:“難道我們初見時,我笑了嗎?”
他應當沒有吧。
他記得……應當是更為沉默。
“總覺得……祝兄有幾分蕭瑟,是為什麼事而煩擾嗎?”
“算是吧。”
祝瑤沒有回避這一點。
夏言笑,有些歎了句,“看來天上的人也依舊會為事情煩擾,祝兄,暫且抛去那些事吧,此番相逢,難道不覺得欣喜嗎?我很是高興呢?”
祝瑤低頭,緩緩道:“你說的對。”
回到外室,那圓臉少年已攜着一桌菜肴,守在旁邊。
見兩人出來,他略有些抱怨說:“夫子,你就該早些回來的,今日中秋佳節,我去尋吳大娘時,多數的菜都用完了,要等明日去集市采買,也就隻能炒些山野清蔬。”
“不是還有肉羹嗎?”
夏言不介意道。
梁豆小聲道:“夫子要招待友人,怎能隻用午時的炖肉。”
“好在我路過前院時,高氏子弟高軒宇見我行色匆匆,叫住了我,他聽說夫子友人來訪,将其仆從炖煮的兔肉送予我,說是一定要夫子同友人好好品嘗一番。”
說完,他左瞄一眼,右瞄一眼,眼鏡圓溜溜的,頗有些邀功姿态。
祝瑤看的不太清,隻依稀見桌上已有四菜一湯。
好像還擺着一疊白糖糕。
夏言失笑,隻拉了下身旁人,道:“這番還得多虧了祝兄在,不然這兔肉怕是享受不到的,這小兒怕是去前院打了波秋風,湊足了這桌飯菜。”
“……”
“豆兒,你可真不愧是商道奇才。”
夏言見這豐盛菜色,又見他偷看身旁人,不禁揶揄了句。
梁豆小臉漲紅。
哎呀,他也不想這麼明顯的,可是這位友人實在長得好看啊。
想當初,他娘不也是見了夫子長得俊俏,非舍去了給文錢更多的人家,非要帶着家裡人來這夫子身邊。
食色乃人之天性啊。
祝瑤未曾出聲,隻順勢坐了下來。
他的确有些餓了。
夏言替其夾了菜,“米是今年的新米,還算圓潤,這時節雕胡最嫩,配上臘肉,别有一番風味。”
“高氏乃南陽府内的豪奢門戶,家中遍地茶山,茶磚順水流通往諸州府,每年進項的錢财不知多少,他在此進學,素好吃食,院内不少子弟都得他這口吃的過。”
“唉,這野兔是真香。”
夏言見其默不作聲進食,也吃了起來,邊細說道。
“夫子,好吃嗎?”
梁豆小聲問。
祝瑤看了眼,見他年歲十二三來歲,圓圓臉蛋,遂問:“他不吃嗎?”
梁豆抓了下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哎呀,夫子這位友人生的好啊,竟是比見過的高氏那在南陽府擺酒時,請來的戲班子行首還要有姿色些。
他未曾着妝,竟也覺得好看。
他其實是想問……夫子的這位友人吃的滿意不?
夏言笑了,“别管他了,他定是早就前院蹭足了吃喝,這會怕是肚兒漲,都得多走走消食。”
梁豆氣的臉紅,幹脆離去,隻道:“夫子吃完了,再叫我吧。”
夏言大笑,隻覺頗樂。
祝瑤不太明白。
待這頓飯結束,他略起身時,身旁人卻攙了下,在耳邊笑着解釋說,“祝兄,這孩子其實是想問你這餐飯吃的如何?他不好意思直問你,也隻能問我這個老夫子了。”
“……”
祝瑤無語了。
他開始覺得……其實那個時空裡,夏啟言同那位不畏懼禮法,行事狂放曠達的國子監祭酒蘭笙有師生之情誼,再也不令人覺得奇怪了。
實在是他本人也如此,他哪裡規矩了。
身邊仆從也是很有性格。
“你是……時常揶揄他吧,咳咳,同個孩子計較……”
祝瑤不禁問。
夏言低聲笑,“他那娘,隻求我多多管教他。”
許是進食,于此時空人是夜晚,對祝瑤來說其實剛過午後。
加上前夜的諸多事宜,清晨的趕飛機,博物館行程的奔波,再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處……他腦海裡那根緊緊繃着的弦松弛了下來,一股心頭的疲憊莫名湧起,伴随着無比的困倦意味。
眼前模糊的視野裡,倒計時的時間依舊在流動。
【14286:23】
【14286:22】
【14286:21】
這是快要過了兩個時辰吧,十日的期限好像很多。
好像……也隻是一場夢。
祝瑤這般思索,加上困意,腳步略有些踉跄。
夏言察覺了,攙扶了下,便引他去後室。
“祝兄不嫌棄的話,便先睡我這屋吧,明日我在收拾一間屋舍出來。”
“謝謝。”
祝瑤沒有推辭,索性就躺下閉上眼,想着小憩一會。
朦胧的燭火中,緩緩傳來幾句低語。
“我以為祝兄還會問我……當今陛下的事情呢?”
“……”
祝瑤困意泛起,依舊有些意識,補了句,“問他做什麼?應當是沒死吧,那就夠了。”
“……是嗎?”
夏言見他閉眼,那些欲說之詞終是埋于心間。
他就睡在夏言的榻上,不知時辰的逝去,隻留下張蒼白面容,眼底略有些烏青,神色亦是疏離。
夏言借着燭火讀書,時而看會兒他,就這般守了一夜。
這便是,十日裡的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