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晴朗無風的日子暑氣漸漸重了,田裡頭的油菜花收割過一茬,換上新插的秧苗,一派嬌嫩的綠色。
許顔帶了水青,驅車路過一大片種植季的農田,抵達南郊善坊。
看了李子衿的來信,回信還沒有來得及寄出,許顔先一步找人。
恰逢旬假,李子衿不用上學,留在善坊裡幫忙。許顔才找了主事的尋人,後者便直接把她引到了後廚。
飯點剛過,善坊那麼多人用過的餐盤堆積成山,幾個沒比竈台高多少的半大小孩蹲在它們旁邊,麻布衣服和污漬餐具幾乎融為一體,乍一眼看分辨不出來。
“子衿!”許顔站在門口喚,李子衿從一堆髒髒的餐具中探出頭來。
小少年看見她,占了肥皂水的雙手在圍兜上使勁蹭了蹭,直到看上去沒那麼髒兮兮了,才猛地站起身。隻是或許蹲太久導緻腳有些發麻,他的身子晃了晃,眼疾手快地扶住竈台,才勉強穩住了身體。
“顔姐姐。”少年老成的李子衿面上還端着沉穩,但微顫的聲音卻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動。
自從學了寫信,李子衿就徹底抛去了對許顔“老道長”“大騙子”的第一印象,嘴上不說,但在信紙上早已換了更為親近的稱呼。
許顔見狀,上前一步,彎下身子想去牽李子衿的手。雖然他身上像是在後廚的爐竈裡打了滾一樣污漬斑斑點點,許顔倒是不太介意直接上手,但李子衿看着年紀小,卻已有了羞恥之心,在許顔伸手之前迅速把指甲縫裡藏了去不掉污垢的手背在後面,不讓她碰到。
于是許顔伸出的手順勢在李子衿頭上揉了一把,把他軟乎乎的頭發揉到炸毛樣子地豎起來,嘴上還要欠欠地逗弄一番,“怎麼,嘴上‘姐姐’‘姐姐’叫得這麼甜,實際上是在嫌棄姐姐啊?”
果然李子衿的反應就同她預想的那樣,甚至比她預想的還要可愛。小少年明明心裡頭不服氣,連整張小臉都皺成包子、漲得通紅了,嘴上卻是讷讷的,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幹巴的反駁,一出口氣勢先弱上幾分,“沒……沒有嫌棄。”
許顔很不給面子地笑出來,李子衿的臉瞬間又紅了一個度。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最終竟然一臉無奈地放棄了解釋的機會。
不過,嘲笑了人小孩的後果就是,李子衿明明是和許顔一起離開廚房的,兩個人一左一右并排走在過道上,他卻直接避開許顔貼上了另一邊的牆壁,還加快了腳步,隻留給許顔一個翹着呆毛的後腦勺來承擔向許顔表達自己“我生氣了”情緒的作用。說是生氣,其實也不是沒有回環餘地的,李子衿雖然比許顔走得略快一點,但他一步三回頭的生怕許顔跟不上,視線與她有一瞬間的交彙,就逃命似的馬上轉開。
良心上知道嘲笑生悶氣的小少年是非常惡劣的行為,可許顔就是不想控制捉弄人的心理,對着李子衿的背影笑得更加放肆,嘴角都要扯到耳根後了。
善坊内部是四合院類似的建築結構,廚房和廂房在近乎相對的兩端。外頭日頭正烈,李子衿賭着氣呢,完全沒有走遊廊的想法,徑自穿過中間的院子往對面去。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許顔跟在後頭,腳步悠哉遊哉。之前來過幾次善坊,她基本都是交代完事情便匆匆抽身,這次借着逗小孩的機會,倒是有空好好欣賞院内的“景色”。
也算不上是多麼初衷的造景,和許府當然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善坊用地雖不緊張,但這院子每一寸都給安排的明明白白:這邊撐起木杆曬衣服被褥,那邊開辟出一小塊自留地種點農家瓜果甜甜嘴。一種老母雞從許顔面前明目張膽地走過,她停下腳步,後面跟着的那些正在褪去絨毛的小雞仔也絲毫不怕生,從許顔鞋邊路過時,小小的一隻隻走得歪歪扭扭,嗓門卻意外的大,叫得熱熱鬧鬧。
“咳咳,喂!”
許顔一擡頭,就望見已經走到另一邊屋檐下的李子衿叉着腰往這邊張望。
小少年還是不好意思服軟,拉不下臉主動示好,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别扭。
“知道啦,來啦來啦。”許顔應着,暫時放下賞玩的心情,先跑去哄生氣的李子衿,盈盈笑意根本收不住,“自己嫌棄姐姐,現在又在急什麼呀?”
李子衿撇過臉去,對她這樣反複戳人的行為很抗拒。然而又是他自己寫信找許顔有事,不好一直僵持着,沒一會兒又不情不願地轉過臉來,硬邦邦地說,“那個……他要見您。”
“他?”
許顔不自覺地重複李子衿突然冒出來的奇怪稱謂。她環顧四周,善坊院裡沒什麼人,隻有一個管事的恰巧路過,對上許顔困惑的目光,點了點頭盡是見面問候的意思。
沒有别人。
李子衿看她這副樣子,恨鐵不成鋼地為她的理解能力犯了急。這時也顧不得自己手上到底髒不髒了,拽着許顔的衣角把她拉進了空無一人的寝室。
“怎麼了,誰要見我?”許顔的關注點完全沒有落到李子衿突然變大的力氣上,隻是追問。
房門一關,站在她面前的李子衿突然變了一個氣勢。
他站直了身子,對着許顔就作了一個揖,“‘他’是我,叨饒了。”
許顔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完全沒有了天真活潑的兒童模樣。他還是對着許顔站着,小手背到身後,本應該是小孩子裝大人很可愛的感覺,可他的樣子,就像是透過這副孩童的身體,許顔看到了另一個成年人。
哪怕那人沒有表現出對她的敵意,許顔還是在他身上感到了一股陰冷難耐的氣息。
是初見時那個陰鸷眼神的主人,現在,他控制住了李子衿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