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落至積骨山之前,明秋尚且無名無姓,乃是南疆蠻人的奴隸。
蠻人的外貌特征明顯,他們大多身材高大,皮膚偏黑,五官深邃,頭發天生帶有微微的蜷曲,而明秋顯然是沒有這些特征的,從相貌來看,明秋并不存在任何異族的血統,他究竟為何會流落南疆,又為何會成為專門被蠻人用以祭祀犧牲的最低賤的奴隸,這其中的緣故沒有人知道。從明秋有記憶起,他過的就是那樣的日子。
衣不蔽體,蓬頭垢面,每天像是牲畜一樣的與其他幾個同齡的孩子拴在一起,他們被養在黑暗的、陰冷的肮髒洞穴裡,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能夠見到太陽的機會,或許就是被拉上祭祀台的那一天。
在那時候,明秋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多大年紀,他不認識字,語言能力也很弱,甚至就連男女性别概念都不清楚,——那時候山洞裡的孩子們都在一處,沒有衣服穿,因為年幼,對性别區分沒有認知,冷了就相互團在一處取暖,根本沒有男女之别。
他輕飄飄的略過了這些細節,隻是同沉厄道:“你知道的,蠻人之間,經常會有戰事,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部落就被打敗殺光了。”
“可外面的事情,山洞裡的奴隸又怎麼會知道,我們被鎖在山洞的深處,遲遲等不來人送食物,又根本動彈不得,哪裡也去不了。山洞陰冷,常有水滴落下,倒是不怕渴死,可實在是沒有東西吃,就連岩石縫裡的苔藓都摳光了……最後,隻能吃相互的排洩物充饑。”
沉厄垂在身側的雙手,忍不住的攥了攥衣角,掌心一片濕冷。
明秋留意到他的臉色并不大好,頓感自己的失言:“抱歉。我不該和你說這些的。”
那些舊事,大抵光是聽進耳中,也是十足的惡心吧?
明秋從沒同什麼人講過自己年幼時的經曆,今日他本也沒有細說的心思,可也不知怎麼的,話頭一開,他不知不覺就胡言亂語了起來,明秋的情緒有些低落,他同沉厄道:“你自己去吃馄饨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說完,他便轉身想要離開,卻被沉厄握住了手腕。
力道不輕不重,剛好夠将明秋拉住,如果沒有不掙紮的話。
“沒關系的。”沉厄圈着明秋的手腕,一點一點的收緊力道,他再度精心于明秋居然這樣瘦,一截手腕細的好像隻剩下骨頭裹着皮,沉厄上前半步,與明秋貼的近了些,他低聲的同明秋說:“都過去了。”
不論是被囚禁的黑暗洞穴,還是積骨山中命比草賤的那些日子,現在都已經過去了。
不會再有了。
“其實……”
沉厄組織着語言,不知道究竟應該怎樣說才好。他道:“我所有的事情,你大抵都知道,可你的事情……除了你的名字,除了你有個徒弟是現任的鬼伯以外,明秋,我對你一無所知。”
“所以……如果你願意和我說一些你的事情,我其實,其實……挺開心的。”
沉厄想了一想,又說:“但如果那些回憶隻會讓你覺得痛苦,那你還是不要去多想的比較好。”
在沉厄徹底的完成複仇,殺光所有的仇家之前,他其實始終不敢去細想自己的父母親人。滅門之仇沉厄一時一刻也不敢忘,不能忘,可他銘記着的隻有仇恨,屬于沉厄十六歲之前的所有溫情、無憂無慮,在那天之後,全都蒙上了一層沉悶壓抑的灰黑色,令沉厄全然不敢去回憶,甚至隻要想一想,他的心頭便是鈍刀淩遲般無處可躲的劇痛與絕望。
“後來,我的仇報完了。我以為我會卸下一口氣,覺得輕松,但實際上,什麼多餘的感覺也沒有。如果硬要說的話……我那會兒,還挺怅然若失的。”
沉厄曾經抱有很天真的想法,想着在他報仇完成之後,他要重建沉家,哪怕沉家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也要重振家族的聲名。
“這念頭挺蠢的,是吧?”
分明從他決意複仇開始,他就已經走上了一條永無回頭之處的不歸路,可笑那時的沉厄,還中二的堅信着“邪不勝正”這樣的天理,根本就不知道,這世上所謂的正邪善惡,從來都是出自于悠悠之口。——世人說你是邪魔,那麼你就是十惡不赦,容不得半點辯駁。
“不管怎麼說……老沉家的名聲,也算是徹底的毀在我手裡了。我和你說,我家老祖父最愛面子,他要是知道我後來落得那樣人人喊打,大半個修真界都參與布局要殺了我,隻怕在九幽底下,都要罵罵咧咧的,恨不得我能那天同他們一道死了的幹淨。”
明秋:“不會的。”
明秋十分确定的對沉厄說:“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沉厄:“……”
沉厄也不知為何,他分明好端端的在走着路,卻就是生出了一種坐立難安的不自在感來。沉厄别開眼,不相信的道:“你說的話不作數。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能看我做什麼都覺得好。”
明秋:“……”
明秋沉默了一下,又試着和沉厄說:“木宗主其實……也覺得你很好。”
沉厄:“……!”
沉厄腳底下一個踉跄,差點左腳絆右腳,把自己給摔了。
“胡說!”
如果說,剛才沉厄還隻是覺得不自在,那現在,他簡直就是要感覺頭頂冒煙了,“他要是覺得我好,他覺得我好……他覺得我好有個屁用!”
沉厄慌慌張張的,身體又比腦子快,另一隻空着的手不聽使喚,直接就捂上了明秋的嘴,沉厄沒敢用力,明秋的半張臉還沒他橫過來的半個巴掌大,他對上明秋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色厲内荏的威脅:“不許提他!你以後都不許再提他,知道了嗎?”
明秋:“……”
明秋沒有再說話,隻是輕微的點了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