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長臻頹靡的對沉厄說:“你應該知道,想要你死這件事,絕非我願。”
沉厄點頭,他說:“我知道。”
“報仇”這個詞,寫在紙上或許隻是輕飄飄的兩個字,當真要做起來,卻是重若千鈞又錯綜複雜。沉厄的仇家并非一人一戶,準确的說,沉家的滅門之禍,隻是西南一帶勢力重新洗牌的過程中,被洗刷掉的最大家而已。至于其他在那次洗牌過程中的失敗者,即沉家的盟友,他們的家族也并非完全無人幸存,隻是那些屈指可數的幸存者,能夠避過滅門大禍苟活下去,已然不易,報仇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天方夜譚。最重要的是,包括沉厄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即便他們真的複仇成功了,恐怕自己也未必能得善終,——兩項權衡之下,倒還不如繼續隐姓埋名的度日。雖然窩囊,但俗話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為了一件幾乎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去拼命,那未免也太不值當。
木長臻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偏偏你就做到了。……都說仙家清貴,實際除卻這些飛天遁地之能外,若将心肺拿出來晾晾,有哪個不是凡夫俗子?”
一個被忽略已久,或者說早已經被默認為“死人”的人,突然頂着“大名”重現世間,且一出現,便是如同殺星一般,直接将西南好幾大家族覆滅,這樣的成績,不論哪門哪派,都很難不去留意沉厄。
而所謂複仇,往小了說,那自然隻是沉厄的私事。可惜的是,沉厄的這樁私事,并不是件小事,他的行為直接破壞了西南一帶暫時穩定的勢力格局,在那幾家覆滅之後,多的是人想要去侵吞他們的地盤。簡單直接一點的攤開講,那便是殺了沉厄,用他的人頭去祭奠那覆滅的幾家,可以有助于具備野心的其餘勢力名正言順的搶奪資源,——這就是沉厄在複仇完成以後,最初遭到西南各方勢力截殺的最根本原因。
如果沉厄早在當初,便死在了那些天羅地網般的追殺之下,那麼他區區一人,遠不至于驚動天玄宗。隻能說,西南那些家族将“沉厄”想的太容易,而沉厄又是一個人若犯我,我必奉還的性格,他遇着了殺手,甯可魚死網破,也絕無可能同他們屈膝求饒,……于是這般來來去去,竟如同滾雪球一般,沉厄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打跑了一家一派,那些門派還有好友靠山,“好友靠山”再奈何沉厄不得,隻能再去尋各自的好友靠山……就這樣戲劇性的尋到了最後,沉厄終于成功的成為了一個手段殘忍,無惡不作的“魔頭”。
沉厄如今想起當年,當真是說不出的後知後覺。他道:“你說的有道理。若我一早就死了,也沒可能遇見你。可是木宗主,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
我以前不知道,還總當自己運氣好,如今仔細想一想,那樣多的宗門家族,難道果真沒一個能取我性命的能人麼?我記得,有好幾回,他們對我說,我殺了誰誰誰,聽得我莫名其妙,因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那時我隻以為,是我的名聲不好,所以别人嫁禍給我,我也無從申辯,……可其實那些人,本就是為着殺我才下山的,誰又能再殺了他們來‘嫁禍’給我呢?”
“即便真是這樣,一次兩次是巧合,再多幾個,難道都是巧合麼?再有,我曾好幾次身受重傷,使的也都是玉石俱焚的招式手段,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最後我都安然無恙了……他即便從不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我又怎麼能遲鈍至斯?”
木長臻:“……”
沉厄的話中信息量太大,木長臻呆了好片刻,仍覺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早在當年,他就已經暗中救過你,很多次?”
沉厄點頭,他坦然的肯定道:“是。——他幫我救我的次數,隻會比我所能記起來的更多。我欠明秋的情,莫說一輩子,恐怕幾世都還不完。”
木長臻遲疑道:“所以,……你和他,……你是為了,報恩?”
沉厄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了在那段沉睡的記憶之中,明秋小心翼翼到可謂自卑的話:似乎也隻有挾恩圖報,他才可以和沉厄在一起。
可實際上,沉厄想,明秋哪裡就有那樣不堪呢?他總是以惡人自居,将自己貶入塵埃,然而明秋分明就對這塵世滿懷恻隐。因為他自己已經過的足夠苦難了,所以他會哀憐世間生靈的不幸,即便隻是出于私心。——可若非如此,明朝早就該作為祭品,不見天日的夭折死去了。哪裡還能有機會,叫他做出那等恩将仇報的惡事來呢?!
“不是。”沉厄果斷的否認道,“我從來都覺得,為了報恩就做出以身相許這種事情,其實是很不負責任的。不論是對對方,還是對自己。”
“不過,人心都是會變的,誰又說得清呢?”沉厄忽然又道,“就像是我從前,總還以為兩個人要在一起,必須得是、兩情相悅才行呢。如今再想,卻覺得太過激烈的感情,往往就像是一捧火。世間好物不堅牢,火燒盡了便隻剩下灰,倒不如最初冷淡些,待情誼随着時間變濃,反倒是能更長久。”
木長臻整個人僵住。
他看着沉厄,隻覺眼前一片模糊:“所以,你對我的那捧火,……已經燒盡了嗎?”
沉厄:“……”
沉厄抿着唇,他無法回答木長臻,因為他給不出答案。或許這世上的許多事情,本身就是沒有準确的答案的,它們隻能夠被交給時間,慢慢的去驗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