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很靜,弗羅多被阿拉貢扛在肩上,沉浸在遙遠的夢中,一聲不吭。泥濘的道路布滿荊棘、比過去的更難走,而那些戒靈還并未遠離,它們在一行人的身後尾随,像難以甩開的影子。
一日時間,他們走完了整整兩日的路程。那灰黑的迷霧山脈越來越近,但弗羅多快要撐不住了。又一個傍晚時分,在深色的森林入口,受傷的霍比特人突然從夢中驚醒,喚醒他的不是夢中的危險,而是身體難忍的疼痛。
“弗羅多?”精靈趕上前去。她摸上弗羅多的額頭,得到的是異常的冰冷,“看看我——”
他逐漸清醒過來,看清了天邊的顔色。他似乎還看見了阿斯翠亞、看見了山姆,看見了梅裡、皮平,但那些身影就像鴿子的羽毛,輕輕一晃就飄走了。弗羅多隻記得:“晚上……樹會亮起來……那些綠眼睛……”
他們快速步入林中,将弗羅多平放到一塊兒草葉茂盛的空地上。周圍突兀地立着三塊兒奇異的巨石,山姆定睛一看,才發覺那是三隻被日光石化的食人妖。
“弗羅多,看呐,是比爾博老爺說的食人妖。”他小心翼翼地對弗羅多說,盼望這能給他帶來一絲小小的快樂,“再幫幫弗羅多老爺吧,蒲爾斯達,怎麼讓他再睡過去吧。”
此時,要是能将這傷勢直接轉移到自己身上,山姆也是十分樂意的。他用袖子、給稱他為“世界上最好的園丁”的人擦冷汗,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該讓弗羅多獨自承受這一切。
地上的人似乎抽了下嘴角,算作對那句食人妖的回應。得益于一個明亮、和諧的夢境,弗羅多的精神還像是剛受到傷害,但身體中實在的疼痛在一點點侵蝕他。他的藍眼睛漸漸蒙上一層慘淡的白,像是海上起了霧。
“弗羅多——”阿斯翠亞再次抓住他的手,可他再也做不到看向她的眼睛了,“這片森林或許有王葉草,阿拉貢——”
森林外不合時宜地傳來一聲嘶鳴,高亢而急切。戒靈徘徊在陰影之中,隻等至暗的夜晚降臨,等弗羅多也變成它們的同類。空中有道天平,勝利的一方已向邪惡傾斜。
“我認得那種草!”山姆叫道,像是全然沒聽到林子外的聲音,“我去找。”他身後的梅裡也點點頭,但阿拉貢卻安排他和皮平留下來、照看弗羅多。
“盡快。”阿斯翠亞起身、戴上鬥篷的帽子,緊跟着踏入深林,“喊我的名字,我能聽見。”她又囑咐了一句。
林中樹木茂盛、交錯生長,腳下的樹根盤根錯節,不知名的灌木與野草恣意生長,将人踏出的道路盡數掩埋。夜晚的霧氣泛着幽藍,阿斯翠亞舉着銀燈向東尋找,她四下查看,卻始終不見王葉草的蹤影。
那小馬駒因懼怕而始終黏着她,此時正踉跄地跟在後面,踩爛了不知多少植物的根莖,碰斷了無數樹木的細枝。
精靈揮揮手,想讓它留在原地,那一向聽話的生靈卻變得格外躁動——想來,是戒靈們走近了。但它不該懼怕戒靈才對。
僵持間,一根冷箭憑空而來。銀亮的箭頭刺破空氣,劃過阿斯翠亞眼前,越過小馬的脊背,落入更深的林中。隻差一點,要是她再向前一步,或是小馬再高一些,那一箭就中了。
戒靈是不用箭的。她将銀燈挂回腰間。
大約是這片土地的原住民,可還沒等她喊話,林中便飛出一道人影,身着與森林同色的鬥篷。阿斯翠亞來不及細看,拔出的寶劍便與對方的鋼刀碰撞在一起,那聲清脆的敲擊,在夜晚激起一絲微不可查的褶皺。
她向後倒退幾步,轉身規避了這次進攻。但對方緊追不舍,他的招式靈活,揮刀不像是攻擊,更像是在舞蹈。但那舞蹈步步緻命,每一步都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阿斯翠亞左右格擋,始終找不到進攻的時機,也尋不到脫身的可能。這是個危險的對手,無論她怎樣集中精神,也無法看穿。阿斯翠亞在林中越陷越深,窸窸窣窣的聲響自背後傳來,似乎是眼前這人的援兵。
「好孩子,去找阿拉貢——」
她沖樹下的小馬喊道,但下一刻,一匹白馬從身後的灌木叢躍出。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鐵掌擲地有聲。它幾步便飛奔遠去,足以攔住小馬的去路。
情急之下,阿斯翠亞向前刺上一劍,翻轉手臂,竟将對方繳械了。她沒注意到,“敵人”持刀的右手早已懸停在半空。
「等等——」
他像是變了個人。分明他背後還有武器,阿斯翠亞能看出,但他卻放棄了拿起武器,還卸下了所有矯健的身手。在她的進攻中,他側身躲避,不做任何還手。最終,“敵人”被逼至樹下,蹲跪在蒼老的樹根上。
「阿斯翠亞。」
聽到這鮮為人知名字、聽清那含着笑意的聲音時,阿斯翠亞的寶劍正擱在對方的肩頭,距離脖頸隻有半掌的距離。她腰上的銀燈發出的、柔白的光線,正淺薄地撲在他面上。
“敵人”摘下鬥篷,落下的金發像溪流。阿斯翠亞感到手臂發軟,但戰鬥的本能依舊使她握緊了劍柄。直到她此生都無法看穿的精靈仰起頭,藍色的雙眼望向天空——天空,或是一雙松石綠的眼睛。
或許這是場夢,否則一切都無法解釋清楚。
「萊戈拉斯。」
她擡起右手,虛無地、撫上那模糊的面容。她不知目光是被什麼遮住的,像海浪堆疊的泡沫,卻又波光湧動,該怪罪給什麼好呢?她大約隻能對自己歸罪了。
月光下,萊戈拉斯僵硬着身體,再也不敢亂動。他不知自己是在哪犯了錯,錯在将阿斯翠亞認作戒靈、貿然出手,還是錯在她伸出手時,他毫無道理地靠近一些?他錯在、誤将短暫的幾十年認作沒有,誤認為他們之間還是像從前一般熟悉,還是錯在……
她像是變了個人。分明還是同一張面孔、分明……自下而上地看時,萊戈拉斯說不清。有太多的變化了,但在其中,他分明地錯了,不然阿斯翠亞為何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原諒我。」
「殿下,如果您是真的……救救弗羅多。」
她似乎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