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長安城诏獄的深處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纏在罪臣身上的鐵鍊當啷作響,表面略微生鏽的鐵鈎貫穿琵琶骨将半死不活的男人懸于血池之上。
血池邊上圍着半人高鐵欄,兩步開外擺着一桌全肉宴,兩人相對而坐,衣着赭黃雙龍紋圓領袍的男人和藹地夾了一塊生魚肉放于少女的碗中。
李安衾眸色微動,搖曳的燈火令人莫名感到潮濕悶熱,也映襯出她清冷寡欲的側臉。
她輕聲道:“父皇,兒臣飽了。”
笑意尚且挂在那張溫柔慈愛的臉龐上,與此同時,血池邊的刑台上,西禁執事面色平靜地命人用烙鐵燒灼犯人已經血肉模糊的胸膛,皮肉“滋滋”作響,幾名獄卒動作麻利地用鐵刷刮刷其胫骨。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李促笑道。
“桑桑,要吃得一幹二淨。”
犯人被鹽水潑醒後,又被刀片削下指甲,混着碎牙的血沫從犯人嘴角不斷湧出,而後順着他的身體淌下,滴入凝固黏稠的血池。
子時回到景春殿,彼時殿外蟬鳴聲聲凄切,涼風瑟瑟臨梢,守夜的采薇娴熟服侍李安衾沐浴更衣。
年輕侍女的鼻尖微動。
殿下身上血腥氣比上次更濃了,神色似乎也更加平靜……不,似乎是更加麻木。
她自幼服侍的殿下沐浴時不喜有人伴随左右,所以今日她也照常為主子備好衣物和沐浴用品後便敬聲告退。
夜間大雨悄然而至,當采薇反應過來時,殿外連綿的雨幕已經織成了一張朦朦胧胧的密網,網住的又不知是誰的人生,亦或是誰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
一炷香的時間已經過了,殿下還沒出來。采薇忽然有些警覺,正欲前往浴房過問情況,卻見李安衾面色疲憊地出現在正殿的内室,輕薄的紗衣下昔日白皙的皮膚泛着淺紅。
采薇壓下奇怪的想法,她一邊服侍主子入眠,一邊輕聲禀報道:“殿下,明日陸家四娘便會前來報道,您對這次的伴讀有什麼要求需要奴婢告知的嗎?”
李安衾阖目,淡淡道:“沒有。”
那就是老樣子。
床帷被輕輕放下,良久,李安衾睜開眼,平靜地想。
今晚是她第四次自溺失敗。
每每瀕臨窒息之際,她對生的那點渴望就會被身體下意識的無限放大,盡管她拼盡全力去強迫自己忍下對于死亡恐懼,去無視肺部的燒灼感和四肢的抽搐,可是……可是她最後還是忍不住浮出水面,去呼吸瀕臨窒息後的第一口潮熱的、新鮮的空氣。
自溺,一種很蠢的死法。
人類刻在骨子裡對生存的渴望在窒息的環境下會不斷作祟,從而削弱你自殺的意志,讓你被迫浮出水面換氣。
李安衾想過很多種死法,上吊、割腕、飲鸩等等,可是她最後還是稀裡糊塗又堅定不移地選擇了自溺。這種行為大抵是悔恨的具象化。她懊悔又渴望地想,要是十一歲的自己懂事一點,被父皇推入水中後學會不哭不鬧,靜靜地沉入湖底,死得幹幹脆脆,那麼自己現在可以解脫了,而非像如今這般,表面光鮮亮麗、高高在上地活着,實則内裡渾渾噩噩,在厭世的情感中學會裝出溫柔體貼的模樣來讨好家人,對外又用雕飾出的冷淡疏離來阻隔外界的喧嚣。
她再次掐住了自己的脖頸,莫名地想要再次體會窒息的快感,然而不知為何,她感到手腕上被壓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外力,迫使她與人性生存的本能對抗。
是神明嗎?他們也看不下去我繼續在這塵世受苦,所以助我一臂之力,幫助我離開……
好奇怪,明明是掐住了脖頸,可為何卻有在溫水中自溺時的感覺。
溫熱的水漫過口鼻,水波在她的耳畔嗡嗡震顫,像是……灌了鉛的絲綢牢牢地裹住胸腔。女人白皙脆弱的喉管痙I攣着鎖緊,眼前炸開一片猩紅,又迅速被黑斑啃噬殆盡。
她的世界幾乎剩下一片寂靜,徒留太陽穴随着心跳一下下撞擊顱骨——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嘩啦!
女人掙紮着從浴缸中坐起,她面色潮紅,濕漉漉的長發搭在白皙的肩背上。她一邊扶着浴缸的邊沿,一邊拼命咳嗽着,嘔出湧進身體的熱水。
她淡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迫使自己徹底清醒起來。
利落地穿上浴袍,認真洗漱之後走出浴室。
吃藥、喝水一氣呵成,打開手機,她在微信裡面挑了幾個要緊的工作消息認真回複過去,随後便點進與陸詢舟的聊天界面,支着下巴發呆。
總統套房的落地窗外是羅馬紙醉金迷的都市夜色,她孑然一身地坐在床上,眉眼落寞地用指尖劃過她們最近寥寥幾條的消息。
那句“我們離婚吧”尚且坦坦蕩蕩地躺在名為“2025年7月10日下午6:32”的時間标志下方。
她感到煩躁和絕望。
白天大量的工作令她疲憊不堪,在浴室泡澡時便累得睡着了,可是她做夢也不安生,偏偏要夢見前世與陸詢舟初遇的前夕。
是啊,其實在遇見陸詢舟的那天,她就已經是個内心腐爛不堪的人了。
厭肉諱腥的習慣刻進了骨子裡,但現在已經好多了,李促崩殂後她心中的重擔也轟然落地,回首自己的前半生,她想自己大抵不愛她的父皇,但也并不厭惡——若沒有那些冷酷無情的權力訓練,她怕是無法在先帝和太子接連逝世後獨自負起大晉一十六道的重擔。
她的才智和城府在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和萬人敬仰的地位以後将一無是處,她想,她和他們一樣,都是寄生于封建君主專制上的蛆蟲,沒有百姓供養、官僚系統和龐大軍隊,高高在上的皇族也隻能成為任人嘲笑的猴子。
她拿起放在床頭的遙控器按了一下,落地窗兩邊的窗簾慢慢合上。
并購案的談判在明天晚上,這意味着明日一整個白天她可以放松下來,隻要把特助蔡薇整理好的資料審過幾遍就行了。
李安衾方才在浴室睡過一會兒,險些窒息後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現下她吹完頭發,思緒清醒至極,無事可做帶來的百無聊賴在她心間萦繞。
(省略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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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三天假期到了尾聲。周天傍晚,陸詢舟帶女兒吃完晚飯後走出商場。彼時人行道上熙熙攘攘,夕陽的餘晖浸染了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華燈初上,車水馬龍彙成光亮的河流,鱗次栉比的大廈在暮色中閃耀着萬千燈火。
等紅燈的間隙,陸詢舟右手緊牽女兒的手腕,左手娴熟地打開手機支付寶的乘車碼。小奶娃乖乖地被媽咪牽着,待綠燈亮起後母女二人随着人潮穿過斑馬線,到達對街的地鐵站。
女兒今年五歲,身高又不到一米三,自然可以免費坐地鐵,陸詢舟帶着小孩走過安檢,拿上雙肩包,而後乘坐扶梯下到地鐵站台。
上一班的地鐵剛走,距離下一班到達還有六七分鐘,陸詢舟找了處公共座椅坐下,李未晞摘下鴨舌帽,倚着玩起手機的媽咪,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媽咪,為什麼我們不開車出去玩呢?”
“因為周末京州車流量很大,開車容易于是堵車。而且晞晞跟媽咪坐地鐵公交也能多一份生活體驗嘛。”畢竟……你往後餘生估計都坐不了這種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