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銀白雪地裡反射着的炫目天光,梅初雪看向長夏,長夏亦直目回視着梅初雪的泠然目光。
這個初雪小弟弟,幼時既愛哭、又黏人,不曾想他方長至十歲出頭,他劍術上的天賦,以至于性格脾性,居然與他劍神師父,如出一轍、渾若親生。
梅初雪面對大多數人時,皆是金口難開,但在長夏和梅葉面前,他倒是能維持童年時的親密關系。
梅初雪此刻沉默,是不滿長夏的不坦率。
長夏轉過眼,再度擡頭看天,緩緩開了口:
“秋百果,是青菊谷裡第一個死去的孩子。
“他是病死的。死于秋風惡對他醫術的自負。”
長夏提醒道:“梅初雪,你一定記得,你第一次同梅叔叔一起乘船來墨荷塢。”
無須思索,梅初雪即刻回憶起來:
“那年你七歲大壽。黃鶴莊主和黃花夫人,攜黃小樓和秋千載都來了。秋風惡依舊未曾露面,不過他送來了賀禮。第二年春天,黃鶴莊主死了。”
長夏無數次歎服梅初雪的超強記憶力:
“那年夏天,父親之所以未能去梅林避暑,是因為,父親中了劇毒。
“浔陽柳司江,九龍幫幫主,時号’長江第一毒龍’,自墨荷塢落成以來,處處暗中與父親作對。
“暮春時節,父親應邀前去浔陽,與柳司江在宴上和談時,父親當着他的面,喝下他敬來的毒酒。
“父親以萬華夏功,強行壓制住毒性,威震當場,柳司江這才不得不作出承諾,他們浔陽九龍幫,絕不再出手侵擾長江東西往來航運。”
梅初雪自然記得這條令師父大為惱火的水蛇。他明明也佩劍,卻從不回應師父比劍的邀約。
同一年除夕夜,柳水蛇在江夏黃鶴樓上,詭異地“狂笑着死了”。他身上略無外傷,亦無中毒痕迹。
亦是在同一個除夕夜,浔陽九龍幫全派上下七百餘口性命,悉數為青菊谷一夜之間所毒殺。
柳水蛇狂笑着死去,實是一種幸運。
因他手下八舵主,被活着切斷四肢,八條“長蟲”頭尾相連,挂在桅杆上,随船漂流,沿江展示。
九龍幫其他七百餘口附庸之徒,則被灌下烈性毒藥,全身潰爛、内髒皆腐。
一夜之間,九龍船塢内,腥臭熏天、寂如死潭。
墨荷塢一向負責善後,墨荷塢以青菊谷的名義,将九龍幫經年劫殺勒索商船的不義之财,一半散給沿江百姓,一半留作江河聯盟船會的公用儲金。
有了九龍幫全派滅門這一震撼事例,不止長江東西水路,乃至遠洋商船及陸上馬幫,江湖諸大匪幫,紛紛洗手上岸。由是,無論行商或是旅人,路途安全皆大有改觀,江湖天下,重回昔時“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的盛世景觀。
長夏罕見地微微歎了口氣:“兒子秋百果病死,加之好友為歹人毒害,愧疚與仇恨,促使秋風惡對于毒藥以及萬華秋功,皆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那七百餘口人命,全是他秋風惡一人所殺。
“實際上,青菊谷,一直以來,僅有秋風惡這一隻毒手。他既是谷主,亦是唯一的絕密殺手。”
梅初雪點點頭:“七百。少霍山一百。”
他還用了毒。禍水夫人惟有一柄遍照劍而已。
她一人一劍,在二十餘歲的年紀裡,在懷胎九月之時,血洗霍山,将八百餘人,削碎成五千餘塊。
如此壯舉,在同樣的年紀,師父做不到;
唯一戰勝過禍水夫人的九如天保,在襄陽盛宴上,亦因尋不到“非要血洗此宴不可”的理由而作罷。
長夏并不意外梅初雪過分地平靜:“梅叔叔給你看過了,有關禍水夫人那一卷江湖秘辛?”
“我、梅葉、梅冷峰,都看過了。”
梅初雪以為,執劍之人,以暴制暴、以殺止殺;鋤兇殲惡,乃強者之職責,卻絕不能自稱為“善”。
這一點,梅初雪握劍時,想得尤其清楚。
秋風惡以“惡”為名,顯然,他已經做好了覺悟。
梅初雪稍作思忖,眼神倏然凝冷下來:
“九龍幫七百餘口性命裡,包括不記事的嬰孩?”
長夏深深歎氣:“加上嬰孩,即是八百零九。”
八百零九口人命,幾乎與霍山死的一樣多了。
但秋風惡,是愈發比不上禍水夫人了。
禍水夫人一劍三削的癫狂憤怒中,她誓要保護的,正是她自己的孩兒;而秋風惡,一位失去了兒子的父親,居然,毫無憐憫地屠毒了其他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