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東家十三歲的時候還沒開始“抽條”，事實上，也和同齡人的身高差不多，但因諸多因素包括武學天賦好、被自家江叔鞭策還有極好的師父（也是他自家江叔），十三歲少東家的身手武功已經是他周遭同齡人所望塵莫及的存在。

在不羨仙的人眼中，少東家每天都嘻嘻哈哈的，像他每日追着的蝴蝶一樣，撲騰着翅膀就歪歪斜斜沖向快樂的花海裡，沒煩惱，也很少能看見他哭鼻子的一面。

當然，除了那個時候，那個被大白鵝猛追着然後邊哭喊邊像一隻猴子一樣竄上樹的時候。

少東家很少哭，很少流眼淚，這裡面有太多的原因，周圍的人願意和他打趣甚至寵着他，或是他經常看的話本裡也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總之，他很好哭，即使那次被拐去什麼鬼市，在黑乎乎的、腐臭的、有很多想殺他的紅衣姐姐的什麼鬼市裡，逃命的他也沒哭，甚至還會苦中作樂。

但他十三歲那年的除夕夜，他坐在和江叔的小家門口青石上，不斷地擡起和飄着的雪花一樣溫度的手擦着自己的眼角。

隻是這眼淚成了線，怎麼擦都擦不盡。

在漆黑的雪夜被五彩斑斓的煙花占據時，山下也有煙花炸開的聲音傳來，隻是竹隐居這裡也寂靜無比——也沒有很靜 畢竟還有少東家壓抑不住的、從後喉嚨裡吐出來的嗚咽聲。

這是江晏不在的第一個年。

少東家花了兩天時間把屋子裡的雜物整理好，今天一天都在清理院子裡的積雪 ，隻是今年，門口的桃符沒換，也沒有挂紅燈籠，院子空出來的地方也沒有擺上炮竹。

往年都會準備這一切的人不在。

江晏是在夏天離開了竹隐居，還是在夜裡，也許可能也是在黎明，總之天微亮的時候 ，少東家迷迷糊糊爬起來，身旁被窩已經冷了。

竈台上還溫有包子，少東家随便抓了一個就往嘴裡塞去，叼着白乎乎包子的他走入清晨的院子裡，開始他一天的晨練。

當時的他也隻當自家江叔是外出幾天，最長也就兩個月，他數落葉，也能把人數回來。

隻是夏到秋，秋到冬，綠葉便黃最後落在地上腐爛，自己的江數叔不再像以往那樣，隻要他某天睜眼，江叔就安安靜靜地躺在他身邊，等他蓄意想吓人的時候就猝不及防地睜開眼，末了江叔會無奈閉眼，擡手屈指敲他的腦袋。

江晏離開的第五天，寒香尋就讓少東家收拾好東西跟着她先去不羨仙住一段時間，當時面對少東家有關江叔什麼時候回來的問題，寒香尋隻是含糊不清地回答——快了吧，應該是快回來了吧。

這個“快了吧”持續到了飄雪的日子。

冬日雪夜，寒冷刺骨，寒姨不讓他在外逗留太久，這幾日臨近春節，寒香尋很忙，少東家也是偷偷跑到這裡，今晚也是，寒香尋和少東家一起守歲，待新年的鞭炮聲徹底消停，寒香尋才讓少東家回房睡覺，她也回了房，第二天一早還需要忙酒館的事情。

少東家自然是睡不着，他趴在床上聽外面雪落或是隐隐約約的煙花綻放的聲音，多日沒有江叔的消息的他想着，如果江叔在半夜回來了……

他這幾天都去把竹隐居打掃幹淨了，院子的積雪也掃了，如果江叔真的回來，那他能直接更衣睡覺，畢竟從外面回來一定很累。

房間小桌上還用硯台壓着一包糖，至于酒……

江叔喜歡喝酒。

少東家猛地從暖和的被窩裡支楞起來，他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系好衣帶，懷揣着寒香尋塞進他被窩裡的炙石，連門都不去開，直接選了最近的路徑——翻窗。

他怎麼忘記了這茬，酒還沒給江叔帶，要是江叔回來後想喝酒怎麼辦？

這段時間，少東家藏了好幾壺酒，甚至更多，除去自己的愛好或是從話本上看到的大俠肆意飲酒的橋段，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想給江叔留着，好像在他印象裡，江叔很喜歡喝酒。

如果他藏了一窖子的酒，江叔一定回回來。

大雪紛飛，幾乎模糊了視野，但少東家還是能記得回家的路。

隻是竹隐居依舊寂靜無聲，還是浸在了黑暗當中。

少東家把那兩壺冰冷的酒磕在了桌子上 ，末了，他還是架起了火盆，他白天來掃雪的時候就已經尋了碳，現在隻需點燃便可。

酒在溫着，如同尋常日子裡江叔總是溫着各種吃食等在外瘋玩的少東家回來。

此刻已接近黎明，煙花爆竹的聲音再次響起，少東家索性不想睡了，直接坐着在門口青石上，盯着竹林發起了呆。

這是江叔離開他，不陪他過的第一個年。

懷裡的炙石依舊滾燙，穿着比熊還厚重的衣服，除去裸露在外的臉，少東家應該是不會感覺到寒冷。

但煙花綻放的聲音越來越響，他的胸口貼着炙石的地方愈來愈涼，并且像是被劃拉了開了一道口子，冬日寒冷的風不要錢地往裡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開始哭的，隻知道自己擡手抹一把自己冰涼的臉時，摸到了一片潮濕。

雪是冷的，淚是熱的。

少東家自诩從不是什麼矯情的人，但現在讓他想哭的對象是一直陪他長大幾乎把自己都給了少東家的江叔，對面可是他的江叔，無論他怎麼安慰自己，他還是面對不了江叔離家半年沒有絲毫音訊的情況。

先是無聲流淚，後是小狗般的嗚咽聲，最後是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最後的少東家哭累了，就這麼躺在青石闆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了自家寒姨的罵聲——當然不是在罵他，寒姨約莫是心疼，但應該也氣不過，所以在罵江叔，也有天叔的歎息聲，各種聲音揉成一團，但少東家仔細分辨，還是沒有自己記憶中的聲音。

大年初一那天，寒香尋讓少東家跟着自己身邊，畢竟是真的太大雪了，要是這孩子還像晚上一樣直接睡在了冰冷的青石闆上，要是沒有像昨晚那般好運以至于出了什麼事情，寒香尋覺得自己可以一把飛刀刺死遠在不羨仙之外某個地方的人。

少東家十五歲的時候開始瘋長，個子越來越高，隻是這也是有代價的，每每到夜晚，他能感覺到自己骨頭好像被敲碎然後再重建的痛感，讓他睡夢中也不得安甯。

但第二天的他又開始四處亂跑，十五歲的他開始在不羨仙之外的地方活動，有時候是一個人，有的時候是和紅線一起。

紅線姓周，年齡比他小，但性格和他一樣活潑，也都向往那紛紛擾擾的江湖，兩人的共同話題數都數不過來，少東家有時候在外惹禍被寒香尋罰抄書的時候，他總能耍一些鬼點子，讓這心思純真的紅線幫他抄書。

所以，很明顯的，他和紅線都能令不羨仙的一些長輩頭疼不已。

春日的天氣很好，今日紅線拉着少東家來到了将軍祠。

這裡聚集了很多外來路過的商隊，買的東西也有很多和不羨仙不一樣的，尤其是是一些話本或是一些小玩意兒，少東家對那些小玩意兒沒對大的興趣，早在前些年，江叔給他的盒子裡，都裝了這些小玩意兒。

今日紅線帶他來到了一個新開的攤位前。

“老大老大！我告訴你，這裡的姐姐手可巧了，她能還原小兔子！”

少東家偏頭看去，正好對上那女娘笑眯眯的臉。

一番了解後，少東家才明白，這攤位可以按照給的畫像然後用巾布勾一個和畫像相似的小布偶，和木偶人或是泥偶差不多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