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名僧人,而且還是是前幾日他曾看到的,和江晏有過交談的僧人。
“小施主,你來了。”
僧人眉眼含笑,仿佛早已預見他的到來。
“他……是有什麼東西托你交付于我嗎?”
面容和善的僧人隻抿唇微笑,和這一路上少東家見到的佛像有七八分相似,可不用于那些佛像給予他的怪異詭谲,眼前的人……少東家認為這僧人該是一位好人。
這位僧人托少東家幫他一個忙。
“這裡曾有一場大火,留下太多的亡魂。”
僧人側身,露出身後焦黑的斷壁殘垣。
青黑色的木梁斜插在廢墟中,像一具具扭曲的屍骸。
少東家垂在身側的雙手無意識攥成一個拳頭。
大火……斷木……
記憶中的熱浪撲面而來,他仿佛又看見不羨仙在烈焰中坍塌,将他所有的過往燒成灰燼。
少東家張開已然發苦的口腔:“是……他讓你……”
僧人沒有應,隻是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靜靜注視着他,等待他的一個答案。
裹着沙礫的風呼嘯而過,卷起一片焦黑的碎屑。
他鼻尖微動,似是燒焦的味道。
腐朽的、刺鼻的、帶着灰燼餘溫的焦味。
像極了那一夜。
“……”
他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在少東家依僧人言于那幾個角落上香供奉之後,天幕已然油黃漸趨暗黑。
夜風蕭瑟,少東家舉起了那盞燈籠。
燈籠是舊式的,竹骨撐起素白棉紙,昏黃的火光在風中微微顫動,木柄粗粝,需得他雙手緊握,高高擎起。
僧人叮囑過要跟着他,并且,燈不能離手,人不能回頭。
在往前走的時候,不知是夜裡山間起的霧亦或是别的,很快,少東家視野裡,僧人的輪廓變淡,洇散在這一場詭異的大霧裡。
不知何時,風聲便變了調。
斷斷續續的嗚咽,驚惶的尖叫,木梁爆裂的噼啪聲,無數聲響絞成一條硬絲,直直從少東家耳朵刺進去,在他腦袋裡翻滾,生疼。
而那哭泣聲不是一個人的,是很多很多人,老人嘶啞的哀嚎貼着孩童尖利的啼哭,婦人壓抑的啜泣混着漢子沉悶的喘息……
可他周圍該是除了那個僧人沒了别人才對。
他呼入了一口寒氣,攥着木柄的手指泛白發緊。
忽然,火光驟亮。
朦胧的夜路上,一盞接一盞的燈籠憑空浮現,他不知何時已走在隊伍中間,前後皆是影影綽綽的提燈人,面前,離他最近的那個背影不過三步之遙,卻像隔了一層什麼,隻能瞧見一團灰蒙蒙的輪廓。
這時,他身後響起了好多腳步聲,數不清的腳步聲。
好多人啊。
少東家維持脖子不動,視線傾斜。
那些人也都隻有大緻的輪廓,他看不清臉,和那哭泣聲一樣,這些人影,男女老幼,皆有。
沿着這條路繼續跟着僧人往前,逐漸地,他知道這裡的大火從何而來。
一句話歸納便是,一座愚昧的村子最後焚寂在從天而降的大火之中。
亂世之下,能慰藉自己的,欺騙自己的,也就那些個冰冷的佛像,而這些死在“天火”裡的人,死在了自己所信仰的所供奉的神明之下。
猶如那位父親為自己的女兒意圖磕三千個響頭,卻倒在了最後一個之前……這裡的村民愚昧無知是真的,卻也可憐可悲。
生逢亂世,出于吃人飲血的年代,也許,信神佛總歸比信命強。
路的盡頭,少東家停下了,隻是那些個人的輪廓卻依舊往前走,随着僧人誦經的聲音繼續往前,直至消失在少東家視野裡。
第一縷晨光是從少東家眼前亮起,也是從這些“人”離開的方向亮起。
不知不覺,天亮了。
“咚——”
少東家放下了那盞燈籠,他的手已經僵直,幾乎失去了知覺。
他靜靜地凝望這一場“天火”之下的廢墟,腦袋裡裝的東西的确很多,但也因為太多了,以至于已經教他麻木不已。
很快,僧人最後的經聲落地。
兩人并肩站在晨光之下,影子漸生。
“是他讓你帶我完成這裡的超度。”
僧人雙手合十,手中的佛珠發出相碰的脆聲。
“你對于江施主而言,很重要。”
“……你知道他會去哪裡嗎?”
“江湖之大,自會有重逢之時。”
少東家的嘴角扯出一抹不該是稱之為哭亦或是笑的弧度,這句話太過于虛無缥缈,抓不住的人,空落落的心。
“我昨晚好像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這裡的過去……他們好像真實存在過,我好像說的也是廢話,他們本來就存在過。”
“會是幻覺嗎?”
聞言,僧人轉動佛珠的動作一頓,他望向少東家的雙眸終是褪去一切的随和,有了裂隙。
三個月後,遠在江南的江晏終于收到了來自開封的信。
雙手在還算是裡衣擦去還溫熱的血液,在把卷紙從竹筒裡取出來的時候,他的指尖在微微發顫。
江南的事情還算是平穩,如果這孩子還在開封,他也許可以抽空去見一趟這少年。
隻是,他盯着比他手掌還小的紙張,久久沒反應過來。
這三個月來即使被圍攻都能遊刃有餘處理的人,嘗到了茫然無措的滋味。
三個月過去,開封的熟人告訴他——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和少東家很像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