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在衡聞言,前往自己房中的腳步一頓,對泉叔道:“不必驚動嫂嫂,我用完飯,還要出門。”
泉叔應好,提着糕點,人往後邊的屋舍中走去。
崔在衡在房中将汗濕的裡衣換下,放在一旁的竹筐中,過會兒,泉叔會來他房中将這些髒衣物拿去洗了。
他并不急着用飯,一下倒在床上,看着因他仰倒動作而不斷搖晃的床穗。
他認出了她,衛玄雲,那個在回憶中不怎麼清晰,卻足以刻骨的女人。
他早就知曉,衛玄雲在宮中成了女官,按照那女人的性子,不可能安安分分地在不起眼的地方呆着,越是危險的地方,她越會前去。所以他立即想到了三個去處,皇帝的天坤宮,皇後的鳳甯宮,還有太後的長樂宮。
再想到潞姑那諱莫如深的模樣,衛玄雲多半是在殿中擔任了不小的官職。
這三位宮中的近侍女官都是身着橘紅的官服。
今日見到那橘紅官服的女官時,他就不由自主地注意了。
隻是他沒想到的是,他已經對衛玄雲的聲音那麼熟悉了,就算衛玄雲的聲音有所變化,但在她開口的那一瞬,他還是将她認了出來。
他本還心存懷疑,可衛玄雲那弄巧成拙不敢與他對視的模樣,讓他無比确定,這麼多年,她還是老樣子。
她一貫擅長自欺欺人。
若不是旁邊還有人,他定是要捉住她,好好嘲諷一番,莫以為她不告訴他,他就找不到她了。
腦中閃過與衛玄雲相識的一幕幕,交織的感情百轉千腸,最後化作了一聲歎息,時間在這個瞬間變得無限漫長。
但其實不過幾瞬,崔在衡隻覺自己的心變得無比輕盈,多日官場奔波的疲憊一掃而空,力量重新充盈他的軀體,他什麼都沒想,從床上一躍而起,将官服穿好,才覺此時腹中轟鳴大作。
打開門,卻見一道坐在椅上的月白身影。
聽見聲響,那女子轉頭看向崔在衡的方向。
崔在衡一愣,那些激動之下刻意遺忘的事,席卷上來,将他的心沉沉壓住。
陸遲那對煙眉下的雙眸透出柔和的光,她将手中的茶盞遞出,柔聲道:“我聽泉叔說你等會兒還要離開。你一向忙起來,就顧不上這些,叫泉叔拿來,怕你給忘了。我就親自來送,這茶得趁熱喝了,效果才好。”
崔在衡接過,呼吸都輕了幾分,像對面的女子是一塊易碎的玉石,輕聲溫和道:“多謝。前幾日你的寒症剛好,别為我費心了。”
陸遲那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絲笑,“費不了多少心。過幾日,我就搬到那宅子裡去了,隻那宅子在郊外,你往後公務越來越多,不知何時能見面。”
崔在衡握住茶杯的手微微發緊,他看着茶杯中那澄清明亮連絲浮沫都沒有的茶湯,沉聲道:
“若你不想去,我就......”
陸遲注視着他的目光越發柔和,但那柔和中漸漸透着深切的悲哀,卻也漸漸堅定。
她打斷崔在衡,“于情于理,我都不該呆在這兒。畢竟,我是你的嫂嫂。”
她隻能是他的長輩,嫂嫂一詞不能帶有半分香豔的旖旎。
他們二人之間相處幾乎從未提起過嫂嫂、小叔這般世俗倫理的稱呼,可不稱呼并不代表不存在。
崔在衡感到這話中的決絕之意,他猛地擡起頭,隻是陸遲已經不再望向他。
陸遲微微垂下眼眸,但臉上還是挂着笑,眼中深埋着難以表達的糾結痛苦,“你年紀也不小了,卻仍未娶婦,這些年是我耽誤了你。若沒有你,我早死在了孟家。你對得起所有人。乾都的貴女們也并非都看重世家身份,若你遇到可心的,她也願意,那就擇個時候,上門提親吧。”
“你......”崔在衡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那份心頭的沉重壓在喉頭,溫熱的茶盞此刻變得燙手無比。
“這些年我也存了些金銀,到時候你成婚,作為嫂嫂,見面禮還是有的。婆婆當年留下的一對玉石镯子,是傳給崔家的媳婦,我一直好好保存着,正好将镯子給未來的弟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擡起頭,對崔在衡又露出一個笑臉,“我這病養了這麼多年,已經穩定下來了,你也不必擔心我。”
但那笑容并未維持太久,說完,她立即低頭看向桌面。
二人之間唯有沉默。
崔在衡隻覺那茶盞有千斤重。
他看向陸遲,陸遲卻又低下頭去,他們的目光永遠無法相接。
他們之間一直都是如此,總是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