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鳥銜綠,春風織紅。
天井中植有一株江南玉蘭,刻玉玲珑,吹蘭芳馥,此乃陰暗诏獄裡的唯一一抹亮色。
晏方亭身着鴉青大袖袍,腰身收進玉帶中。他坐在樹下,肩上是花葉投落的明暗光影,一副閑适做派。若不是耳畔時而傳來令人豎起寒毛的慘叫聲,險些要以為此間是多麼清緻端韻的雅集。
“禀都督,屬下已查明,杭公子确實身在诏獄,受過刑,精神尚可。”
晏方亭翻過一頁書卷,随口道:“按照章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江肅一愣,堅毅的雙眼睜圓了些。
杭湛此人,純屬于拔出蘿蔔帶出的泥點子,算不得什麼要緊。就連他那位老師的附逆之罪都尚未定下,自然也輪不到杭湛受審,若真按章程走,杭公子怕是還得關上半個來月。江肅看了看主子的神色,把剩下的話盡數咽下,拱手告退。
晏宅客房内,杭母總算和顔悅色,就連溫澄削好的梨子她嘗起來都覺得格外清甜。
“晉地進貢的玉露香梨就這麼随随便便堆在客房的幾案上。”杭父背着雙手,在房中踱步,同妻子、兒媳細數一路走來見到的珍貴之物,小到貢梨,大到金玉擺件,他嗟歎道:“都說晏都督聖眷正濃,是陛下身邊緊要親信,看來所言非虛,湛兒的事怕是真有着落了!”
“那你還轉個不停,快坐下歇歇吧。”
杭父看了妻子一眼,眉頭緊鎖,“正是因為晏都督什麼都不缺,我才煩憂啊。”
他們上下打點花了不少銀子,如今幾番周折進京,求見這個,求見那個,饒是家産頗豐,也經不起這般消耗。更何況,家裡能拿出的數合計一下放在晏都督面前,恐怕不夠看。
“要不——”杭母了然,側目看向一直未言語的兒媳,“你去探探晏都督口風。”
溫澄下意識啊了一聲。
杭母知她脾性,并未怪罪,反倒耐心教她幾句。無論是生意場還是官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是第一要務,杭母拉着溫澄的手,語氣難得溫和:“我冷眼瞧着這晏都督心中還是念着舊情的,人麼…好似也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怖,你莫怕。”
“是,兒媳知道了。”
溫澄是親自看過賬本的,知道家裡情況,公婆又這樣說,她自是沒話講,略作梳洗便去了。
門扉阖上的一刹那,帶走了室内的天光。
老夫妻倆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來到窗邊。從縫隙中窺視片刻,杭母輕聲道:“走遠了。把她支走,是有什麼話要講麼?”
杭父引着妻子坐下,面容頗為嚴肅:“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成婚多年兩人之間自然極有默契,杭母知道丈夫在說什麼,她眉間帶憂,“門房上那個小厮将我們請進府時,我聽得真切,喚我們‘杭員外’‘杭夫人’,我們分明沒有說過自己的姓氏,名帖也隻寫了長洲溫氏,他是如何知曉?”
杭父接話:“對,起初遞上名帖時小厮的神情做不得假,沒有異樣,隻把我們當尋常人看待,讓我們在府外等候,但等到晏都督進府,那小厮卻突然知曉了我們姓杭。”
杭母接着說:“莫非晏都督一早便知道溫澄嫁給了我們湛兒?但聽他們的對話,像是見了面才認出對方啊,晏都督遠在京城,從何得知的婚事?”
多年行商往來的敏銳,使得杭母此刻極其缺乏安全感,猶如毫無反手之力的羔羊置身狼窩虎穴。
“老爺,我這心中突突的,靜不下來,要不向晏都督辭行,湛兒的事我們另尋他法?”
“不,不妥。”杭父直搖頭,“進了這門,哪是那麼好出去的。何況湛兒就在他們東廠诏獄裡,要托多少關系才能救他?”
“那你說怎麼辦!”
“可能隻是我們多想了。”杭父極力壓低聲音,“等溫澄探了口風再說。”
殊不知溫澄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時辰,甚至連飯點都錯過了。
老兩口食不知味,在窗下枯坐。
“母親,父親,抱歉,我回來晚了。”溫澄匆匆推開門,一臉歉意,“都督大人不在家中,有事出去了,侍從也不知他何時回來,我就想着在廳堂等一等,誰知一不當心睡着了。”
杭母盯着溫澄,目光落在她左側臉頰上,那兒有一道紅痕,像是趴在桌上睡覺壓出來的。
“想來你累了,才會睡過去。”杭母道:“既然沒能見到都督,下回吧。”
一連幾日晏方亭都不在府中,杭父想見兒子一面,也被府中管事四兩撥千斤般擋了回去。
如此一來,老兩口愈發焦慮,私底下暗罵晏方亭說一套做一套,那日明明說湛兒是冤枉的,現在卻扣着人,連面都見不到!
與此同時溫澄也被催着一次又一次打聽。
這日傍晚,溫澄終于見到晏方亭。
他不知從何處歸來,鞋面又沾了血,甚至還有難以分辨的黃白之物,叫人看了反胃不已。
晏方亭去更衣,溫澄不由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