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澄被帶回晏宅,路上她憋了一肚子氣,更是打下無數腹稿,待見到晏方亭本人,勢必要一一質問。
可是這座私宅猶如被人遺忘,晏方亭連着數日都未現身。
這一晚,春雨不歇。接連不斷的雨珠砸在青石磚上,叮叮當當的,勾起溫澄的思鄉情。夢中,她穿行在交錯的窄道間,同人嘻嘻哈哈打鬧着。
若是回家晚了,被後母撞見,是要罰跪的。所幸方亭哥哥有辦法,一招聲東擊西就可以幫她瞞天過海。
但方法不會時時奏效。
她頂着瓷罐在院中罰跪時,總會受不住膝蓋的疼痛而東倒西歪。
這時,眼前的積水塘子裡就會忽然映出剪影,有時是花,有時是鳥。起先溫澄以為這是皮影戲法,悄沒聲兒擡頭看才發覺,那是方亭哥哥以手作形,為她比劃解悶的。
“砰!”
方亭哥哥的身影驟然化作泡沫,消散在半空。
溫澄也因此醒來,心口發悶。
這一覺睡得不安穩,骨子裡酸乏。她摸黑下床,想端杯水喝,忽聽見角落裡有人開口:“夢見什麼了?”
“啊!”
溫澄吓了一大跳,杯盞都險些握不住。沉沉呼吸了幾下,又見外間守夜的人沒有動靜,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說話之人是晏方亭。
既知道了大緻方位,再借月光照明,溫澄很快鎖定他所在。
令人驚訝的是,不可一世的東廠督主竟如同頹唐醉漢,放浪形骸地坐在角落,極隐蔽的一處。
“若沒猜錯,我在你心中已是一個大惡人。”晏方亭說這話時,竟是笑着的。
溫澄微怔,不自在地垂下眼簾。
原先覺得他派人跟蹤她,又令其掩藏身份,全然将她當傻子耍。但幾天時間足以她冷靜,明白晏方亭這樣做,實也是為她的安危考慮。
“這幾日我不在,手底下的人不敢放你出去,怕再生事端。拘在府中,怕是無趣,這一點,我向你賠罪。”晏方亭頓了頓,道:“此去長洲,山長水遠,我不放心你一人上路,不若待我傷愈,與你同行。”
“什,什麼……?”
晏方亭笑了笑,存心曲解:“知道你心急,莫不是幾天功夫都等不得?”
“不是,我不是心急,方亭哥哥,你受傷了?”溫澄快步上前,将他從黑暗中攙扶。
耳畔落下一聲悶哼,溫澄頓時僵住,不敢輕易動彈,“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你哪裡受傷了?這樣,我先去點燈,你,你稍坐一下。”
架着一個大男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溫澄無頭蒼蠅似的團團轉。
“我沒事。”晏方亭按住她。
怎會沒事呢,手都是冰涼的。
溫澄曾在房裡見過一口小藥箱,于是秉燭去尋。晏方亭坐在羅漢榻上,斜斜倚着引枕,眼眸微阖,乍一看還真是氣若遊絲的病弱模樣。
不知是否拉扯到了傷口,晏方亭腰間洇出一團淡紅。
溫澄一手燭台,一手藥箱,怔在原地。
不是都統管緝事廠了嗎,那麼大的官,有什麼事需要親自動手,以至于受傷?
“可曾上過藥?洇出血了,怕是要重新包紮一下。”
沒有聽見回答,溫澄擡頭,發現他阖着眼,呼吸勻長,像是睡着了。
她為難地望着那團淡紅,還能聞見一絲血腥。傷在腰間,若要換藥包紮須得除去衣物,男女有别,她不方便做這事。
“方亭哥哥……”
溫澄無措地喚了聲。
刻在骨血裡的記憶,在這一瞬間悄然複蘇,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這些年過去,她仍是很依賴晏方亭。如同兒時,喚一聲方亭哥哥,他便猶如神兵天降,無償而又周到地為她劈去任何荊棘。
“我在。”晏方亭聲音很輕,像在哄她:“無礙的,放着吧。”
是很溫柔的語調。溫澄聽了一愣,終于決定留下,為他換藥。
這是一道貫穿傷,也不知下手之人使了多大的力氣。猙獰的傷口透着不詳的氣息,所幸府中傷藥都是極好的,溫澄穩了穩心神,為他均勻地敷上藥粉,再取潔淨紗布。
她低着頭,全神貫注,顯然對這具半裸的身軀沒有什麼男女之情。
晏方亭将她盯了一會兒,“這些年,你倒是豐腴了些。”
少女時期的溫澄就如同軟綿綿細伶伶的豆芽菜,饒是晏方亭母子百般貼補、接濟她,到底是兩家人,不好将手伸進人家後院,管不到細枝末節。晏方亭的阿娘常說,待小春芽長開些,興許就好了,嫁進他們家之後,再給她好好補一補,保準水靈又高挑。
如今确實長好了些,卻是旁人給養出來的。
見她不語,晏方亭眸光動了動,“我不知你的口味變了沒有,若有什麼想吃的,盡管同府裡管事講。我身邊一幫子粗人,體察不到女孩子家的心思,你不說,他們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