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蘭開遍一整個春天,步入初夏的園子變得翠色蒼蒼,苔藓斑斑,原是鳴蟬聲裡的絕佳好風光,仔細一瞧卻是水閣風亭都落了灰,岩花澗草肆意生長,渾像無人打理的野地。
溫澄消瘦了一大圈,皮膚也因久不見日而呈現出病态的白。
“你的堅韌用錯了地方。”在一次喂食中途,晏方亭說。
溫澄垂首看着微微下陷的床鋪,沉默不言。
“僅僅是跟我同床就讓你如此難受?還是說,因為我睡在你身旁,你才會夜夜難眠?”晏方亭舀起一勺湯圓,恰好一半皮一半餡,濕潤鮮美。
這種肉餡湯圓是長洲本地吃法,膳房大師傅特意問過晏方亭,要不要顧及夫人的口味,多擱些糖。
晏方亭笑,世人隻道江南人喜甜,許多菜色偏鹹甜口,初次品嘗的遊人常常無法接受,便因此留下刻闆印象。
“照常和肉餡就行,她喜歡吃浸了肉汁的湯圓皮子。”
不僅湯圓,諸如馄饨這樣餡心類的點心,溫澄也隻喜歡吃皮。一開始晏方亭以為溫澄的弟弟又欺負她,不由分說把人狠揍了一頓,那小子嗷嗚嗷嗚哭喊着說:“我拿燒雞發誓,不是我吃了阿姐的餡兒!”
一天要吃一隻燒雞的胖小子,敢拿燒雞作誓,晏方亭信了。
“先吃這幾個,糯米團子吃多了不好克化。”晏方亭把碗放下。
清澈的湯水裡仍卧着幾丸白玉似的團子,溫澄多看了一眼。
不多時,膳房大師傅得了賞賜。一匣子金銀閃着光芒,讓其餘人看得目瞪口呆,侍奉、讨好夫人愈加來勁。
阿笤對此很是不屑,“趨炎附勢的家夥。”
每當阿笤這樣評價旁人,總會挨江烨的幾個爆栗,“你小子學會幾個成語了不得,用來諷刺自己人。”
阿笤道:“督主教我識字、讀書,我會的成語自然比你多。”
“你的字,是你們督主教的?”這是連日來溫澄朝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阿笤與江烨,因嘴皮子利索,被晏方亭派遣來擔當陪聊的重任,陪溫澄曬太陽,陪溫澄散步,隻要她不出府,做什麼都可以。
“是啊。”阿笤說着,給江烨甩了一個“看吧,夫人主動與我搭話”的嘚瑟表情,屁颠颠跑到溫澄跟前,“我們幾個年紀小的,都是督主親自教認字。”
溫澄嗯了聲。
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當今的世道并非所有人都有認字讀書的機會,像阿笤還是孩童的年紀就跟了晏方亭,在緝事廠做事,若不好好引導,怕是很容易走上彎路。
思及此,溫澄欲言又止。
有一個疑問盤桓在心中已久。
奇的是,阿笤竟讀懂了溫澄的表情。
“我沒有受刑,不是内侍宦官。”阿笤大喇喇地表示,并且同溫澄講起,前朝時錦衣衛就被廢除,一部分人解職後投入民間,做些其它營生,一部分人投奔兵部,隻是對方不一定接收,還有一部分就被晏方亭納入緝事廠,仍為皇帝效力。
怪不得這阖府上下鮮少見到宦官樣的人。
但說起宦官模樣,也沒有什麼标準可言,晏方亭就是整個大周最矚目的宦官,看似與常人無異。
見溫澄表情愈發古怪,江烨及時打斷道:“夫人還不知道吧,早些年我就與您有一面之緣。”
“什麼時候?”
“就是您成親那年啊,神光元年。”幾人邊走邊說,初夏的日光穿過葉片間隙,亂紛紛落下些許光斑,江烨是個燦爛的性子,笑意比旭日更灼灼,“當時天下大定,但是還有很多事、很多人沒料理幹淨,督主走不開,我和我哥江肅一起去的長洲。”
溫澄有點恍惚,聲音很低地開口:“去長洲做什麼?”
“本意是要接您入京,但是督主曾說過,您要是嫁人了就算了。”江烨撓了撓後腦,頗為不好意思地說:“抵達長洲的那天,您正好辦婚儀,我們哥倆還蹭了一杯喜酒呢。次日飛鴿傳書給督主,您一切安好,督主就放心了。”
原來……晏方亭從未忘記她。
他接她入京是想做什麼,把她當妹妹一樣照顧,還是像如今這樣,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哎呀說起來長洲的氣候真是舒服——”
溫澄打斷江烨,“晏方亭何時回來,我有事要問他。”
話是這麼說,可是真當晏方亭回府時,溫澄卻不想問了。
無論過去的晏方亭是什麼樣,那個人都死了,死在他們共同的回憶裡。
“聽江烨說你今天繞着園子走了一圈,這很好,人就是要多動動才有精神。”晏方亭對于溫澄的冷臉已經慣以為常,橫豎不需要她修剪枝葉,變成他喜歡的模樣。
“他們沒跟你說過,我想出去嗎?”溫澄現在很能夠直視晏方亭的眼睛。
可惜晏方亭臉皮厚,面對诘問、嘲諷的眼神或表情,他永遠處之泰然。畢竟,沒有哪個惡人會天生意識到自己是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