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回到闊别已久的家中,杭湛的一顆心與汗濕又風幹的衣襟一樣,無精打采。
杭母少見的寡言,從益王府輾轉到诏獄,即便未受什麼身軀上的折磨,意志卻肉眼可見地消沉下去。如今的她深谙“一步錯,步步錯”,都不敢正眼瞧一瞧随行護送的緝事廠番子。
還得是杭家老太太出面,不卑不亢地同人見禮、送行。
門一關,小葉紫檀的手杖沉沉敲在地面。
正是這支手杖,不留情面地擊打過杭父、杭母的脊背,也正是杭老太太,把杭父、杭母訓得狗血淋頭。
「我怎麼教養出你這樣的兒子,真是家門不幸!」這句話深深灼痛杭父的心,誰也沒料到杭父就此一蹶不振,成日把自己關在房裡。
今日杭父也未現身。
杭母扯了扯嘴角,失望攢夠了就不會再失望,她疲憊地對兒子說:“現在知道你爹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吧,湛兒,往後支應門庭還得靠你,娘盼着你不要再沖動妄為了。”
“湛兒,跟我過來。”老太太發話。
壽安堂是老太太的居所,往日小夫妻倆常過來請安。祖母喜歡溫澄,總是留她一起用飯說話,便是祖母不喜甜食,也會給面子嘗一嘗溫澄曬的果脯,贊一聲好味。
如今再次踏足壽安堂,驚覺處處是溫澄留下的痕迹。
杭湛視線緩緩掃過,鼻酸不已。
“孫兒不孝,讓您擔心了。”他跪倒在老太太跟前,由着淚水滴落,在地衣上一團團洇開。
老太太不笑時很是威嚴,她咳了幾聲,喘勻了氣息才徐徐開口:“找你來有兩件事。”
“聽你母親說,為了掩護小澄不孕,你平白喝了四年的藥。”
見杭湛張口欲辯,老太太擡手阻了,“并非問罪于你,莫慌。況且,事已至此再追究也無甚意義。隻是你還年輕,體魄健朗,有什麼小毛小病不覺得如何,殊不知到老才會顯現!明日我請大夫到府上,為你好好把脈,看看胡亂喝藥是否留下什麼隐症。”
“多謝祖母。”
“第二件事便是小澄的下落。你詳細講給我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杭湛恍惚地擡起頭,有些許愣怔。
紫檀木手杖敲了敲地面,“隻管說來。”
“是。”杭湛緩了心神,細細道來。
良久,老太太沉吟道:“這麼說,小澄心裡有你,委身晏方亭隻是無奈之舉。”
“對,”杭湛燃起希望,眼睛都亮了幾分,他膝行到老太太腳邊,殷殷注視着祖母,“您是最知道小澄的,她心裡若有旁人,又怎會心甘情願嫁給我?這幾個月來,身處晏宅,她怕是日夜過得煎熬。可惜我沒有機會同她私下裡見面,好好說上兩句……”
即便分開了,他也不想溫澄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何況溫澄本身就很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都怪晏方亭,怪爹!
老太太不動如山,“聽你的意思,還沒有放棄小澄,還想與她再續前緣。”
“……是。”杭湛後撤兩步,朝祖母哐哐磕頭,字字泣血,“孫兒不孝,孫兒不孝!如今律法上我和小澄已經不是夫婦,但這一切都是被迫的,休書是娘簽下的,我……不認。您說再續前緣,我不敢奢想,但是作為八尺男兒,作為小澄的丈夫,我想……至少要救小澄逃離苦海。”
“隻是我……實在無用。先前還被益王府利用,差點成了權力鬥争的犧牲品。”
這份沮喪不是假的,尤其是得知晏方亭隻比他年長兩歲,杭湛深感無力,便是拍馬也追不上對方,遑論與之匹敵。
杭湛長久地跪在地面,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此去長安,方知埋頭讀書人都快讀傻了,又知自己一向崇拜的師長,竟存了利用他的心思,心裡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少時,老太太沉聲道:“知恥而後勇,你比你爹強些。”
杭湛魂不守舍地眨了眨眼。
老太太繼續道:“旁人利用你,是因為你弱勢且沒有方向。須知朝堂上下有不少人削尖了腦袋,尋晏方亭的錯處,這于你來說是個好消息,湛兒,與其等旁人利用,不如你反過去借勢。”
“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略一擡手,嬷嬷呈上果盤。
這個時節長洲最多見的瓜果就數枇杷、楊梅、梨,但面前這份果盤上竟有許多未曾見過的瓜果,悄然散着清甜香氣。
嬷嬷為杭湛一一介紹,“金丸玓瓅賽玑珠”的龍眼、“玉房九霄露”的椰子以及“恣傾白蜜收五棱”的五棱子……都是詩詞中讀過的,今日才始見真面目。
“禀公子,這些瓜果是大爺托人送來的。”
大爺……陌生的稱呼。杭湛仔細想了片刻才記起,他爹爹并非獨子,原本有個同胞兄長,隻是早年間兄弟阋牆,大伯遠走他鄉,據說是在崖州一代經商,而父親秉承祖制,讀書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