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維終于見到了拉斐特,他伏在祂腳邊:
‘請讓我追随您。’”
——《歐萊經書:起源》
賈思年在半島旅館的床上醒來。
光線昏暗,她分不清現在是清晨還是傍晚。
自從在精靈的監獄裡醒來之後,賈思年對時間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恢複,她從床上爬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六點。
她拉開窗簾看着外面車水馬龍的科斯特傑,驚覺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
賈思年走到卧室,看着林奈的睡臉,不禁有些擔憂。
林奈自從昨晚回來便一句話都不說,飯也很少吃,到了夜裡也不睡,瞪着眼睛坐在床的一角蜷縮起來。
賈思年陪着他在黑暗中坐到了淩晨,直到看着他迷迷糊糊地躺倒才回去睡覺。
賈思年很擔心,林奈的記憶尚未恢複,又受到了很大打擊,她想立刻帶他回金港看醫生。但依他的狀态,好像一時半刻也走不了。
賈思年歎了口氣,那就讓他繼續睡吧。
她穿好衣服,拿起茶幾上的《世界簡史》,離開了房間。
賈思年來到旅館的前台,剛要開口問查克的聯系方式,前台的精靈小姐就對她說道:
“賈女士嗎?維爾塔甯先生在橙區的天台等您。”
天台?
他不是生病了嗎?
賈思年抱着書本進入了電梯,看着上面的數字一點一點變成了200,電梯門打開,她走了出去。
橙區的天台上隻能看見一些通風井和太陽能闆,賈思年向四周環視尋找着查克的身影,天台上空無一人。
她轉到電梯的後面,看見查克就坐在不遠處的電梯井上。
“維爾塔甯先生!”
賈思年沖他揮了揮手,向他走去。他也向她揮手,但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她隻好把書放在了地上,順着梯子爬了上去。
查克并沒有穿他那件洗舊了的鬥篷,他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襯衫,扣子才系到了胸口。棕色的頭發被風吹得淩亂,額前的頭發下面,是雙疲憊的眼睛。
“您昨天不是說身體不舒服,怎麼……”
賈思年剛一開口,就注意到了地上橫七豎八的空罐子和濃濃的酒氣。
“嗯?”
這又是在唱哪一出?
賈思年覺得眼前的精靈看起來和她認識的查克沒什麼不一樣,但是似乎又很不一樣,少了一點查克特有的……拘謹。
查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遞給她一罐啤酒。
賈思年擡了擡眉毛,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她還是接過易拉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她拉開拉環,聽到泡沫膨脹發出好聽的聲音。
“你怎麼了?”
賈思年說着在他旁邊立着的易拉罐上輕輕碰了一下。
“幹杯。”
微苦的小麥的味道,回甘有松柏的香氣。
賈思年本來不喜歡啤酒,她更喜歡喝甜的,但也覺得精靈出品的質量确實很高。
“這個很好喝诶!”
她舉起來看了看罐子上的标簽。
“可惜回去就買不到了。”
“你喜歡就好。”查克終于說了句話。
“你不會隻是要找我喝酒吧?”
賈思年望向開闊的遠方,初秋的晚上,天剛擦黑,她眯起眼睛,涼風在她臉上撫過。
“維爾塔甯先生?”她轉頭看向查克。
“我的名字是麥傑斯缇克·涅米甯。”
賈思年睜大了眼睛,一時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叫我麥傑就可以。”
麥傑拿起她碰過杯的易拉罐一飲而盡。
“我想我們可能需要重新認識一下。”
賈思年看着躺在地上的袋子裡未開封的易拉罐,沖着他眨眨眼睛。
“沒關系,啤酒還有很多。”
“精靈的姓氏幾乎都與自然有關,比如涅米甯這個姓氏,在精靈古語裡的意思是半島。”
麥傑頓了頓,“我是半島集團的下一任繼承者,半島旅館就是我們家族的産業。”
“這麼大集團的繼承人出來當導遊嗎?”
賈思年托着下巴,饒有興味地看着他。
麥傑有點狼狽地笑笑,“不知道為什麼,世代經商的家族好像都有一個從政的夢想,但是在政府工作需要有精神系的精靈之力,這是可遇不可求的。”
“直到我這代——”
我的名字是麥傑斯缇克·涅米甯。
自我有記憶起,我就跟母親住在馬提拉的鄉下,我有至少二十個兄弟姐妹,他們都有不同的母親,我們之間很少碰面,我甚至記不全他們的名字。
至于我的父親,我見他的次數和見兄弟姐妹們的次數一樣多,隻有在每年父親的生日聚會上,我才能遠遠地看他一眼。
我知道我有一些兄弟姐妹跟父親一起住在科斯特傑,那是因為父親喜歡他們的母親。顯然父親不怎麼喜歡我的母親,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父親不喜歡她還要和她生下孩子,她與我說了一些當時很讓我費解的話。
她告訴我,父親會喜歡她的,因為父親一定會喜歡我。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喜歡我,他在聚會上從沒正眼看過我,我猜他根本不記得有我這個兒子。但是母親的話還是應驗了,在我進入聖科托姆讀書之後,母親就被接到了科斯特傑,住在那些巨大的怪房子裡。
我的東西也被一并搬了過去。
每到假期,我就回到母親身邊,然後和父親一起參加各種聚會。父親每次都非常高興地把我介紹給各種各樣的陌生人,但我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雖然看起來親切友好,但内裡卻十分看不起我和我的父親,他們以為自已藏得很好,但在我眼裡卻是漏洞百出。
在聚會上我也依然能看到我的哥哥姐姐們,他們對我的讨厭就更明顯了。
因為自從我和母親搬到了科斯特傑,在衆多的孩子中,父親幾乎就隻見我一個。
聖科托姆的課程很簡單,那些淺顯的道理和方法我好像天生就知道,但是很快我就想起是母親曾經教過我。顯然過去的我并不知道那些知識的用途,也不理解為什麼别的孩子在鄉間玩耍的時候我要在家裡聽母親的教導。進入學校之後我才知道,能到聖科托姆讀書的學生幾乎都跟我一樣,他們早就完成了學校的課程,來這裡不過是他們一生中必經的流程罷了。
對于他們來說,在社團中結識朋友,在各種活動中社交,才是來聖科托姆讀書的真正目的。
但是我不喜歡社團,父親安排的聚會早就讓我對社交厭倦。
完成了學校的任務,我就去圖書館看書。我喜歡曆史,喜歡看與精靈或者人類有關的故事,但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不同意我選擇曆史作為我的專業,所以最後我讀了政治,輔修精神系。
父親說我将來是要去政府工作的。
我也會變成那些出現在父親聚會上的光鮮亮麗的大人物。
我不喜歡那些精靈,但是父親很喜歡。母親告訴我,我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讨父親的喜歡,可我隻想讨母親的喜歡,所以母親說什麼我便做什麼。
母親讓我努力學習,我便全科第一從政治系畢業,母親讓我在父親的聚會上社交,我便次次努力成為聚會上的焦點。
洞察其他精靈的心思,對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
即便他們試圖封閉起了自己的大腦,在我看來,窺探也像捅破一張紙巾一樣簡單。
精靈們隻想聽到自己相信的東西,我便隻說他們認同的;任何細小的情緒都能迅速被我發現,然後在恰到好處的時機給予恰到好處的關心,這對我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所以就算看不起我,精靈們也一定喜歡和我相處,我早就發現這兩點其實并不矛盾。
沒有我這樣的精靈襯托,又怎麼能顯得他們更高貴呢?
但是父親要我與他們交朋友,這是不可能的。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他們根本不是來交朋友的,他們隻需要父親的錢。
父親本身就是保守黨堅定的支持者,涅米甯家出錢幫助他們競選,他們制定對涅米甯家有利的規則,就是這麼簡單一回事。簡單的事情裡就不應該摻雜複雜的感情,而朋友這種關系對于他們來說,實在是太複雜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聚會上見到了希爾·奧科霍利,他是國王陛下的遠親,政界的新星,殿前的紅人。我看他一出現就是社交的中心,聽着他禮貌又溫和地跟所有人交談,時不時引得周圍的顯貴開懷大笑——但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和我一樣。
我故意跟在他身後走進洗手間,在他旁邊裝作若無其事地邊洗手邊閑聊。
“真是無聊的應酬,是吧?”
他突然戒備地看向我,我聽見了他心裡的聲音,但我當然要禮貌地微笑。
“我不是毛頭小子,我是麥傑斯缇克·涅米甯。”
希爾先生也笑了笑,但他恐怕就沒那麼禮貌了,他關上水龍頭望着我,我從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過這樣的表情。
尖銳、玩味,還有一絲敵意。
他的意識在我腦中逐漸變得模糊了起來,但我知道他不讨厭我。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隻想跟您交個朋友。”
我向他遞過水槽邊上盤子裡擦手的方巾。
他接過了那塊方巾。
後來我就成為了希爾·奧科霍利的副官。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後高興壞了,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涅米甯家的繼承人。我母親顯然也很高興,然後她就高興地計劃離開涅米甯在科斯特傑的家了。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簡直五雷轟頂,但母親卻輕描淡寫地對我說,“如果我不主動離開,你父親不會讓我活着的。”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她,隻有每年在我的生日才能收到她的信件,信上說她從父親那拿了一大筆錢,她現在過得很好,她很感激我們母子一場。
我知道她是真心實意地感激,我也知道她從沒真正愛過我,無論我怎麼努力讨她的歡心,在她眼裡,我始終都是她和父親交易的籌碼。
那段日子十分灰暗,為了逃避現實,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當中。我那時也确實幻想自己能做些事,幫助精靈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希爾對我很照顧,他教了我許多,保守黨的大部分官員都擁護他。然而跟着希爾輾轉于各種會議和論壇之後,我發現那些會議上的精靈們嘴上是主義,心裡卻全是生意。而希爾顯然早就知道,但是他根本不在乎,隻要這些精靈對他有利,他不介意他們從各種提案裡賺了多少,他的目标隻有一個。
國王陛下沒有後代,而他是國王陛下的遠親,奧科霍利家最有才幹的精靈。
他的目标就是整個普羅菲塔。
如果你像我一樣可以看到别人的想法,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有多虛僞。精靈們一天百分之七十的時間都在說謊,父母的愛是有條件的,擁護者們是有利可圖的,對民衆的承諾是虛無缥缈的,隻有利益才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