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牙跳下來,穩當地落在公良伒懷中,她毫不意外地擡起雙臂,纏住他的後頸,任他帶她下落,緩緩沉進海裡,向東遊行一丈左右,兩扇鏽迹斑斑的鐵門前,推進去是一條斜向上的甬道,石階上布滿青苔和踩踏的痕迹。
道内空氣陰冷,渾身濕透的扶牙打了個寒顫,隻覺腰間的手動了下,體内便竄起一股熱流,将全身上下的衣裳烘幹。
隔着缭缭升起的水霧,扶牙看向他一絲不苟的側顔,有時候覺得他不像是個人,分明兩人一起入水,她狼狽不堪,他卻能從内到外,都從容依舊。
也或許,他真的不是人。
“這又是什麼地方?”扶牙逡巡一圈,這裡的黑暗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毋悢城裡的地下城,就是不知從這裡上去,是否能和之前一樣,有一番奇遇。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提步上前,轉過身來,自上而下朝她伸手。
扶牙将手搭上去,反手握緊他:“如果是這樣,你可就不能再說是我主動的了。”
她還記得當時主動爬上船,被他擺了一道的事。
“既然你如此介懷,那我日後什麼都不再說便是。”他垂眸看一眼兩人緊握的手,轉身向上走。
她提着衣擺,穩步跟上他,即便看不見什麼,也能把每一腳都踩得穩穩當當:“為什麼不說?我這個人還真就喜歡把什麼事都弄得清清楚楚,既不虧欠人,也不讓别人虧欠了。”
兩人停在一道布滿裂縫的石門前,大量昏暗的燭光從裡面迸發出來。
再走近些,便能聽見裡面傳來嘈雜的人聲,不同于在毋悢城地下聽到的那樣甯靜祥和、歌舞升平,這裡的人聲充滿了歎息、掙紮和悲痛,好似正處水深火熱之中。
公良伒自上來,就站着一動不動,牽着她的手是熱的,但她感到陣陣涼意,從他的方向漫過來。
“怎麼了?”她等了許久,才出聲詢問。
“現在有一個很好的機會,能讓你離你的目标更近一步,隻看你有沒有這份勇氣,同我走一遭?”他将手放在石門某處。
“來都來了,豈有臨陣脫逃的道理?況且你若是真想問我意見,就不會直接帶我入海,除非……”
他轉過身,黑眸凝視她。
扶牙坦然對上他的視線:“除非你有必須達成的事,非要帶我進去不可。”
“那我為何還要問你?”他向右側退開,做出一副看好戲的姿态。
扶牙上前一步,背對石門而立:“因為你從不勉強人,即便走到了這裡,隻要我說一個不字,你還是會将我送出去。”
昏暗的光線下,他唇角微微提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這是個危險的信号,扶牙不由自主地後退,石門不知何時開了,她一腳踩空,整個人倒栽下去,而公良伒站在原地,冷漠地俯視她。
落地的一瞬間,她抱頭抵禦傷害,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和之前在懸崖下一樣,公良伒接住了她。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再像剛才對他充滿感激,僵硬地從他身上下來:“教訓我得到了,以後不會了。”
她走到一旁,一邊活動筋骨,一邊自省,像剛才那樣肆無忌憚地說出内心想法,的确是她天真了。
公良伒沒回答,捂住她的嘴,兩人靠向牆角,很快面前就有一隊短打青年男子經過,他們列成兩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強健的肌肉和青筋,虎口處各自握着一把鋒利的砍刀,臉上表情兇狠。
像扶牙這樣的,若是被他們發現,怕是隻能任由他們撕成碎片。
然而奇怪的是,他們臉上并無不情願的表情,腳上卻都戴着鐐铐。
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他們每個人的表情細節都一樣,調整好一般,根本沒有自主意識。
百思不得其解,她望向公良伒:“既然他們都已經失去意識,為何還要給他們戴鐐铐?”
“因為隻是失去了意識,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還有恢複正常意識的可能?”
“……”公良伒隻是看着她,沒有答。
趁着無人經過的空隙,他帶着她直沖前方,橫穿整個洞穴,沿着對面旋轉階梯往上,到達一堪堪容納兩人的石台上,取下石壁間的火把,在手中揮舞,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
充滿哀寂的洞穴,立刻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對他做出回應。
火光閃爍間,扶牙感覺到下方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盯着自己,她垂眸看去,對上老妪藏在枯皮下的陰森目光,吓了她一跳,緊接着,小臂就傳來鑽心的疼,有一種被扔進了滿是毒蜘蛛的洞穴,即便痛到極緻、怕到極緻,再怎麼呼救都無人回應的絕望。
公良伒也看見了她,他飛速掠下去,在老妪腳步靈活的躲閃下,依舊精準地扼住她的喉嚨,壓着她的身軀撞在泥牆上,幾乎嵌入其中,整個洞穴都跟着震了震。
歡呼聲滞了一瞬,又如浪潮般湧來。
他将老妪拎上來時,扶牙已疼得滿頭大汗,她瑟縮在角落,水洗過一般。
老妪看到她,先是咧嘴一笑,露出左右兩顆尖銳的虎牙。
被公良伒猛掐了下後頸,疼得大叫一聲,才老實下來,四肢着地,跪爬上前,撈起她的衣袖,用舌頭舔舐她臂上的蝴蝶印。
曾經她怎麼都洗不去的印記,在老妪的舔舐下一點點消退,連帶着鑽心刺骨的疼痛。
待印記徹底消退,扶牙也站了起來。
老妪趁機逃下台階,先警惕地倒退三步後,後猛地朝下掠去,消失在黑暗中。
扶牙在一連串的震驚中整理情緒:“難道他們……”
“有的是遭奸人擄掠後賣入這裡的,有的是與向無生相祈願後被困于此,有的是被老妪用蝴蝶印誘騙至此的……”公良伒音調很平,似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可他的每個字,都在給扶牙的靈魂重擊。
她看向地下的人,有完全失去自主意識、麻木不仁的,也有意識尚在卻滿身傷痕的。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她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想起什麼,她猛地擡頭:“那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