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2014年·香港太平山别墅
十四歲的楊晟赤足踏過光滑的柚木地闆,那冰冷的觸感令他不禁回想起上個月的生物解剖課上,指尖輕觸過的蛇鱗。
他和朋友們剛飙車回來,此刻渾身都是汗,仿佛空氣中還彌漫着輪胎摩擦地面留下的橡膠味,以及引擎高速運轉後散發出的熱氣。
琴音輕揚,自三樓緩緩飄散,那是母親手指間流淌的《緻愛麗絲》。他凝望階上光影交錯——昨夜父親摔碎的紅酒瓶,如今将晨曦裁剪成斑駁的血色菱紋。
“晟仔。”林绮岚的聲音裹着藥香,她總把抗抑郁藥藏在裝燕窩的琺琅罐裡,“幫媽咪收好這個。”
翡翠項鍊落進掌心時帶着體溫,孔雀翎造型的吊墜背面刻着“LQL 1998”。楊晟踮腳想給她戴上,卻瞥見領口下的淤青,他皺着眉剛想問,母親突然劇烈咳嗽,帕子上綻開暗紅的花。
“媽咪你……”
“要記住……”她打斷楊晟的話,冰涼的手按在他後頸,“生病時喝凍檸茶,鑰匙在鋼琴凳夾層……”
旋轉樓梯傳來皮鞋聲,林绮岚收音,楊晟被猛地推進衣櫃,樟腦味嗆得他流淚。
父親的聲音透過雕花門闆刺進來:“又給那野種塞什麼髒東西?”
楊晟蜷縮在路易十六風格的雕花衣櫃之中,樟腦丸那刺鼻的氣息與母親常用的茉莉香水交織,化作濃稠的液體,擁堵在他的喉嚨。
十四歲的他,細數着襯衫第三顆紐扣上的劃痕,那是上周父親皮帶扣刻下的痕迹。
“喂,你連野種都教得這麼沒規矩。”楊啟銘的聲音像鈍刀割過檀木地闆。
透過黃銅合頁的缺口,他看見母親脊背挺得像天鵝,端坐在梳妝台前。她雪紡睡裙的肩帶滑落,露出鎖骨處新鮮的齒痕,在晨光裡泛着青紫。
梳妝台抽屜被粗暴拉開,楊啟銘抓起一枚白玉發簪冷笑。
“還留着那戲子送的定情信物?”簪子折斷的脆響中,有什麼滾到衣櫃門前。
白玉發簪碎在她腳邊,裂成三段的簪身滲出暗紅色液體,這根和其它都不同,那是父親去年從拍賣會搶來的千年血珀。
母親突然笑起來,嘴角胭脂暈開像槍傷:“你弟弟昨晚咬我這裡……”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牙印,“他說我連呻吟都像跳《天鵝湖》。”
楊晟感覺掌心的翡翠吊墜突然發燙。那是五分鐘前母親塞給他的孔雀項鍊,此刻翎羽紋路正随着她的筆劃凸起。
當鏡面上的血字寫到第三個“9”時,父親的鳄魚皮鞋碾上了她的手指。
楊晟數着佛珠上的蓮紋,三十三下心跳後,他聽見皮帶扣的金屬刮擦聲。
骨骼碎裂的脆響讓楊晟咬破舌尖。血腥味漫開的瞬間,母親轉過頭朝他藏身的衣櫃眨了眨眼。
那是他們之間的暗号:每當父親發怒,她總會哼起《天鵝湖》的旋律。
可這次她卻唱的是《分分鐘需要你》。
母親開始哼《分分鐘需要你》,這是哄他入睡時常唱的歌。當第一聲悶哼響起時,孔雀吊墜在他掌心刻出血印。
“……有了你開心啲,乜都稱心滿意。”沙啞的粵語混着血沫,母親染紅的指甲摳進地毯金線,“鹹魚白菜也好好味。”
楊晟數着梳妝鏡的裂痕,三十三道紋路像銀河劈在母親臉上。她的左眼漸漸被血糊住,右手卻摸索着夠向鋼琴凳的方向。
楊晟知道那裡藏着凍檸茶的秘方,母親總說那是“治心痛的藥”。
父親突然揪住她長發往鏡子上撞。飛濺的碎玻璃中,有片新月形的殘渣劃過楊晟眼皮,溫熱的血滲進衣櫃縫隙。
他聽見母親在笑,聽見父親罵她瘋子神經病,可楊晟知道母親沒有瘋。母親染血的齒縫間漏出幾個字:“保險箱……芭蕾舞鞋……”
他在衣櫃裡待到月光漫過腳趾,母親蜷縮在地毯上的樣子,像是被浪沖上岸的水母。
梳妝鏡裂成蛛網,映出她手指的方向——碎鏡片拼出的暗格露出半本日記。
楊晟在梅雨季節的黴味裡數了七百三十次心跳。
當暮色把父親離去的剪影烙在牆上時,母親已經變成地毯上一團模糊的白。她的右手仍保持着抓握姿勢,指縫間露出半顆帶血絲的佛珠。
暴雨拍打彩繪玻璃窗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啜泣。
楊晟爬出衣櫃時踢翻了琺琅藥罐,抗抑郁藥丸滾進血泊裡,像撒了一地褪色的星星。
他掰開母親僵直的手指,佛珠上的蓮花紋沾着皮膚碎屑——與二叔楊啟燊常年佩戴的那串沉香佛珠不同,這顆是象牙制的。
“晟仔……”母親殘破的嘴唇突然翕動,氣音如遊絲,染血的指尖在他校服畫圈,“去北京……”尾音被窗外的雷聲劈碎。
驚雷劈亮半本燒焦的日記。
楊晟看見自己百日宴的照片貼在扉頁,父親抱着他的姿勢像捧着一枚定時炸彈。照片背面有兩行重疊的字迹,舊墨迹寫着“我的驕傲”,新鋼筆印覆蓋成“孽種”。
……
手機在此時震動,葉觀瀾傳來最新解碼的錄音檔。
“……阿燊在滿月酒下了緻幻劑,親子鑒定被調包……啟銘越來越像他……”
背景音裡有《天鵝湖》的八音盒旋律,和母親破碎的哼唱交織成毒。
楊晟踉跄着撞翻桌上的證物架,翡翠吊墜摔出孔雀眼中的微型膠卷。
16年7月23日的監控畫面裡,母親戴着這條項鍊被推下海,而楊啟燊無名指的蛇形戒指反光中,隐約可見父親站在甲闆陰影裡。
他想起十六歲生日那夜,母親最後一次為他煮凍檸茶。玻璃杯沿的檸檬片下壓着字條:晟仔,真正的親……
後面的字被藥漬暈開,如今在紫外線燈下顯出血清蛋白的熒光——那是從她破裂的指尖抹上去的。
窗外又在下雨,楊晟吞下随身攜帶的抗抑郁藥,苦味在舌根蔓延成海。
證物全被收進鐵盒裡,蓋子緩緩閉合,他在逐漸縮窄的光縫裡看見十四歲的自己。——那個蜷縮在衣櫃裡的少年正用口型說:“你看,血濃于水從來都是謊言。”
……
郭明德推開咖啡廳,直接上了二樓,走到一處角落坐下後,他把手裡的糖包捏得咯吱響。
他壓低聲音說:“我剛查到,楊啟燊上個月申請了巴拿馬政治庇護。”
楊晟沉默着,他戴着鴨舌帽,遮住了受傷的臉。
昨晚郭明德在當年林绮岚墜海的地方找到了楊晟,渾身沒一處是好的,就那麼跪在海邊。
他的旁邊放着一個防水袋,裡面的鑒定報告被海水浸透,墨迹卻越發清晰。而手裡緊緊攥着一個項鍊吊墜裡,上面嵌着楊晟百日宴的全家福。
照片背面是楊啟銘的字迹,被海水泡糊的墨迹仍可辨認——我的驕傲。
楊晟是個很脆弱的男人,作為他的好友,郭明德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表面罵罵咧咧不好惹,私下卻是個抱着寵物會哭的大男孩。
從他們記事起,楊家就不待見楊晟,姑姑們罵他上不上台面,楊啟銘動不動就打人。楊謙也沒少對楊晟拳打腳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