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對素婉而言,阿檀怎麼會隻是一個普通的部下呢?
她原本以為阿檀不在了,那個時候,她有多少憤怒,此刻便有多少如釋重負的歡喜啊。
即便隻是聽答爾忽這樣說一句話,使她知曉阿檀還能回來,她便幾乎要落淚。
待阿檀和姑娘們當真回到營地裡時,素婉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們那麼狼狽!
這一回素婉倒是深吸一口氣,壓着心底下的辛酸,沒有掉淚,可到底是忍不住握了阿檀的手,輕輕搖了搖。
阿檀就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她說:“我們回來晚了,您擔心了罷?”
仿佛她們隻是去完成一次平平無奇的任務,回來得稍稍晚了那麼一會兒罷了。
素婉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能平靜下來,便問她們:“你們怎麼會想到去敵軍大營放火呢?那裡多麼危險啊。”
“我們不過是在煙火中迷路了罷了,躲着煙,躲着火,能走的路實在不多……可走着走着,我們就到了北山上。”阿檀是很平靜的,她說,“那片山林出奇地茂盛,又是火勢的上風處,我們原想着借助林木隐蔽,躲一夜,到天亮的時候再去找您。可後來,我們聽到下風處有人聲,貼近了瞧,卻是一座營寨。好大的,足以住三、四千人呢!”
素婉道:“那會兒,你們就不怕?”
“那陣子倒是不怕,”阿檀說,“樹木太茂密了,他們瞧不到我們的。且我們遠遠數着那營地的帳子,就更擔心起來,想着這許多敵軍,若借着大火追殺咱們,那可不就更危險了嗎?”
“所以你們就在他們營地的上風頭放了火。”
“是呀。我想,他們營地這麼多人,憑着我們幾個,要殺敗他們是不能的,想打敗他們,除非答爾忽主子帶着人來——可答爾忽主子怎麼能知曉這裡有敵軍呢?那我們也放一把火罷!他若是能來,那最好不過,便是不能來,敵軍避火之時,必然也來不及搬走糧草。”
阿檀說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可是我們還是去晚了。我們在山谷口子上,依您先前教的法子,布置了攔路的倒木和石塊,準備把他們堵在營地之中。可火燒起來之後,我們看見那營地裡也隻有三百餘人呢,其他人想必已經都出去了。”
“三百餘人?”素婉問,“那時他們如何動向?”
“他們慌成一團,四處奔走,好像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跑似的——我們也沒想到,那火燒得那麼兇呢,松樹就像一把用火鑄成的刀,燒着燒着就砸下去,被木頭砸到的人,燒得皮開肉綻的,叫聲凄厲極了……”阿檀說着,也打了個哆嗦,“我們雖然還按原先商量的,往下推木頭石頭,大聲喊叫,吓唬他們,可自己心裡也怕得不行。要是風頭一轉,我們也都會被燒死呀。”
“……他們那三百多人裡,有多少跑掉了呢?”
“往多裡說,也隻有四五十人罷。我們放火的時候,是八個人一同舉火的,火勢太大了,他們的營地又在低窪處,很難逃出來。”阿檀歎息道,“那陣子火啊,煙啊,人啊,馬啊,亂成一片,我們也瞧不清營地裡的動靜,前後隻看到有一彪人馬逃出去,也不過二三十人罷。想來就是還有我們沒有看到的,也不會太多了。哎,也是他們幾個幸運!想騎馬逃命的人可多呢,可是……”
她說到這裡,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們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答爾忽主子帶出去的兵,他們說,他們和南國軍隊打了一場,那些人……也很勇敢,也很厲害。說不定留在營地裡的那些士兵,也一樣勇敢有力。”
“是啊,他們都是精兵——可是那一行逃走的人裡,有他們的主将。”素婉說,她自己也無法描述此刻的心思,“或許我們該謝那個主将罷。他不把我們當做人,放火來燒我們,也不把自己的軍士當做人,遇到危險,丢下他們就逃了。若不是有這麼一個他,或許,我們也不能這樣輕松便赢了呢。”
阿檀皺起了眉頭,她說:“可他這樣對待勇士是不對的。這樣做,下回還有誰願意與他一道出生入死呢?”
素婉不由回憶起那張傲慢的臉和那顆沾滿血污的頭。
也回憶起阿倫的駿馬踏下去的那一刻——多麼狠辣而強大的不義,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會像一枚胡桃那樣脆弱。
“沒有下回了。”她說,“阿倫騎馬把他踩死了。”
阿檀就愣住了。
她從十四歲做了騎兵開始,是打過十多仗的,死在她手下的人,也有那麼上百個了。其中有貴族,有軍官,也有普通的軍士。
在她眼中,屬于一個勇士的死法,無論如何都該和刀、箭、錘之類堅固鋒銳的武器相關。
可如果一個勇士,一個軍官,他是被人騎着馬給踩死的——這就透着一股猥瑣勁兒!
她仿佛都能想到,他是如何試圖在落馬後混入亂軍逃生,如何死在一片混亂之中。
就像一條瘋狗,像是一隻土鼠……總之,像這世上最不名譽的東西。
“給他當士兵的人,真是太可憐了。”阿檀拿出了這樣的結論。
“給他做對手的人也很可憐。”素婉道。
她說這話,全然是因為心有餘悸:若是她再跑慢一點兒,說不定死在火場裡的就是她!直到現下,她臉上手上還有成片被熱浪燎出的水泡!
但無論是素婉,還是阿檀,此刻都沒想到,這場戰鬥還會給更多人帶來更加純粹的不幸。
失去了主将、按軍法要被統統砍頭的晉國殘兵,彙聚到一處去後,還是踏上了南歸的旅程: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啊。
可是誰不想活呢?
當他們遇到另一些胡人的時候,還活着的幾個小軍官湊在一起商量幾句,突然就給大夥兒找到了一絲生路。
他們隻是被火攻打了個措手不及,又不是真的打不過胡人!
如果能帶一顆分量十足的胡人腦袋回去,那麼,呂将軍被砍了腦袋的事情,說不定也能抹過去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胡人隊伍,隻有一百多人,卻簇擁着一個錦袍金帶的青年。
那個青年瞧着那麼驕傲!一看就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