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這麼說,意思已經很是明顯了。
她覺得晉軍要來夜襲。
這種事情無憑無據,但她給大巫做了這許多年的弟子,又很是擅長預言,部族中的人,不聽她話的實在不多。
阿檀和托古倫自然信她,連塔裡讷欽聞言,也歎了一口氣。
“阿蘇如要是随時都能預言就好了。”
說罷便将素婉的要求安排下去,亦勒部的營地裡,那些原本已經回營了的牧馬騎兵,就絮絮叨叨地抱着他們的鞍子出門,去把趕遠了的馬群趕回來。
這一切自然也瞞不過在一邊兒紮營的塔古部人。
圖那當面對阿蘇如的話嗤之以鼻,聽部下彙報了亦勒部的舉動後,猶豫半晌,卻也叫人把他們的戰馬給趕回來了。
阿檀就跟素婉念叨:“小主子,你說塔古部的人,多麼可笑,他們若是真不信你的預言,把馬群趕回來做什麼?”
素婉也就笑,預言麼,預言當然是不可信的呀。
若是一個不明底細的人告訴她什麼預言,她也不會輕易信。可是她自己知曉晉軍夜襲的可能,實在不小——現下統領對面晉軍的,可不是被呂麓之流的将軍們!
白日混戰的時候,她明明看到了對面豎着懷王的旗。
他自己在軍中,軍隊就會依着他的喜好作戰。
偏巧一世十多年夫妻,一世十多年為敵,他的心性也好,用兵的習慣也好,她再清楚不過了。
今日有布勒爾的大敗,懷王不見得會生出輕慢之心,但也一定會派兵來試試:若是這些胡人将領的水平和布勒爾一樣,那派兵夜襲可就又算是咬下了一口肥肉來,若是打不動——打不動,他也不吃虧,至少使敵手不能安歇,明日的戰鬥中便必然會疲憊。
懷王從來不會放過任何微小的可能。
恰好這一夜,天氣陰沉,沒有月光。
急促的馬蹄聲和喊殺聲是同時響起的,但時間不長,晉軍在亦勒部這邊發起了一輪攻擊,被箭雨射退後,立時便消失在了無邊的黑夜之中。
一個多時辰後,塔古部那邊也有了些響動。
第二天素婉再見到圖那時,老頭子那張枯黃幹瘦的臉上就有些泛紅,仿佛是想起了什麼有點兒不好意思的事情。
不過他也不開口,就當沒看到素婉。
素婉便也揚着驕傲的下巴路過了。
昨夜的戰鬥,已經為她證實了她不是個虛有其表的“小主子”,證實了塔裡讷欽将她帶來,又極信任她的必要。
圖那一時半會兒不能接受一個他訓斥過的晚輩很有本事的事情,那不要緊,天長日久,他總會習慣,會接受,會讓他自己和他的軍士們都把她當做救命稻草的。
——畢竟,誰不喜歡能預知未來的人呢?
戰争還漫長着呢!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幾乎每日都會爆發沖突,重騎兵對沖的激烈戰鬥也有那麼三五回。
不提原本便與戰争如影随形地長大的那些人罷,便是素婉自己,也逐漸習慣了血的氣息,新鮮的,腐臭的——也習慣了營中不知哪裡傳來的怒罵和哭泣。
她比從前更深地感覺到,無論這些軍士生在怎樣的家中,說怎樣的語言,有怎樣的愛恨——他們都是一樣的,脆弱,苦難,無法掙脫命運。
不是他們舉着刀,而是貴人的欲望将他們的手固定在刀柄和馬背上。
披甲,上馬,沖鋒,砍殺,倒下或者渾渾噩噩回到營地裡,第二日再重複同樣的事情。
人的性命輕薄得很,像是她小時候在父皇的宮院裡看到的花——夏日的暴風雨過去,落下的紅花綠葉鋪一地,也就是這麼一個結局。
都是一樣的。
她也曾坐在馬背上,看着重騎兵的鋼鐵激流奔湧向前,與對方的重騎兵厮殺在一處。
就像兩支箭矢面對面地撞在了一起,激烈的碰撞中,镔鐵扭曲,箭頭崩蝕。
她也曾穿着神衣,立于高台,旋舞着,高聲為獲勝的願望祈福。
說不上使她心神昏亂的聲音是不是來自神明,但她手上敲出的,帶來死亡的鼓聲,和戰士們在母親腹中聽到的心跳,節律并無二緻。
有時候,她自己也會拿起弓箭。
阿檀細心地教了她好幾年,她有在亂軍中自保的能力。
而哪怕她是貴女,也不能确信自己身處的地方,會不會很快就變成兩軍往來厮殺的戰場。
這種日子過久了,會分不清生死的界限。
素婉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南邊的晉國人雖與陳國不大和睦,可到底與她有同一個根子,而現在她又是個亦勒人,如果能行,這場戰争自然是不打了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