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山沒有說話,兀自朝深處走了過去。
溫幼槐壓下心裡的驚慌,低頭跟上。
今日露台前的門窗緊閉,傅伯山在靠牆的紫檀木雕漆拔步床坐下,身後是透光的翠屏槅扇。
溫幼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站定,他沒請她坐下,她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坐。
傅伯山這人周身的氣勢很強,許是浸淫官場太久,又或許是他本性如此,那雙眼總是沉靜幽深,讓人看不透底下暗藏着什麼。
可像他這樣的人物,年紀卻比想象中要輕,俊朗的面容總是帶着一絲淡笑,似是對任何事都遊刃有餘。
這樣的笑容卻不能讓人放松,他高高在上地坐着,似乎一眼就能将她的神态收入眼底。
溫幼槐目光匆匆掠過他,不經意掃到他手邊放着的木匣——正是她吩咐人送去歙雲齋的那隻。
溫幼槐不由愣了一瞬,就聽他開了口,“......聽說溫夫人想要毀約?”
音調平和,聽不出任何情緒。
溫幼槐沒想到他這麼直接,也沒來得及斟字酌句,猝不及防答:“對、我已同李掌櫃說過了。”
言罷她卻聽到一聲不明意味的輕笑,不知他在想什麼,隻聽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案幾。
溫幼槐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今日樓内沒有敞開窗牖,反倒像一隻巨大的囚籠罩着她似的,十分壓抑,周遭的空氣似乎都稀薄了。
兩人就這麼處在密閉空間内,周圍也沒有下人在旁側,按理來說是不應該的,眼前那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從容自若地輕點着桌面。
一下,兩下,三下......
溫幼槐有些受不住了,索性開口解釋:“此事是我毀約在先,這樁活計繁重,我能力有限,還請大人見諒......”
“能力有限?”傅伯山沉聲道,“我似乎并沒有這麼說過吧?”
“是我自己這樣覺得,我平日還要打理家中的事,再加上大人給的活計,的确是有些分身乏術了。”溫幼槐有些慌亂,語氣仍然恭敬。
“家中什麼事?明照坊的鋪子嗎?”
“是,是的。”溫幼槐停了一瞬,心裡覺得不對,轉而才想起先前傅伯山在明照坊救過她的事,頓時了然,他是知道她在當鋪掌事的,如此卻更好辦。
于是繼續解釋道:“家中生意要看顧,我的确是沒有精力再做抄書的活計,希望大人能諒解......不管怎麼說這事是我做錯在先,大人的定金我願意雙倍賠償,若是耽誤了大人的事,我也可以幫忙再找别的人承接大人的活計——”
“溫幼槐,”傅伯山突然打斷。
他擡眼看她,眼底不知是何意味,輕輕吐出一句,“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溫幼槐唇瓣微張,說了一半的話卡在喉間不上不下。
傅伯山見她如此,一哂,“我還以為給了你那麼多線索,你已經明白了。”
他一拂袖站了起來,臉上一如既往地溫和,溫幼槐卻感受到他的強勢,莫名生出一種自我保護似的抗拒心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傅伯山并不在意她的慌張,徐徐開口:“......宿安驿店那晚後,我一直在找你,起初我以為你是哪家未出閣的女子,找遍了京城内外卻沒找到。”
他頓了一息,目光如刺般緩緩落在她身上,“好在後來在何府遇到你,終于知道了你的身份。”
“而後我提拔宋翰之,結識李掌櫃,最後接近你......你的一切我都已了如指掌。”
傅伯山語氣輕淡,像是在說什麼稀松平常的事,卻如同五雷轟頂般在溫幼槐頭頂炸開,她驚住了。
恐懼嗎?
不、驚悚程度遠遠超過了恐懼,她腦中已經一片空白。
她自然是明白的,線索一個個呈現在眼前,她自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也自然知道那晚是她認錯人了。
可她卻沒想到原來從那麼早開始,傅伯山就已經在暗中調查她了。
宋翰之的升遷,歙雲齋的活計,全都出自他之手,早在她不知情的時候,他就已經将她了解得明明白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不會想不到原因吧?”
傅伯山就這麼窺破了她的心思,沒有再逼近她,反而氣定神閑地又在拔步床上坐下。
他摩挲着扳指,神情平淡:“宋府雖是世家,但在京中卻不值一提,宋翰之讀書多年卻連個功名都沒有,靠祖上蔭庇得了官,若不是我,他這輩子恐怕也隻能在照磨所打轉......這樣的人能給你什麼?”
“但是溫幼槐——”
“他給不了你的,我給。”傅伯山臉上始終浮着笑意,眼底卻透着不容忽視的威壓,“和離書就在這裡,想明白了就過來。”
他再次敲擊桌案,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将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随意丢在她面前。
溫幼槐僵硬地朝他指尖的位置看去,這一次她終于看清了木匣旁邊的紙張。
他連和離書都準備好了。
驚恐登時洶湧而來,溫幼槐汗毛直立,齒間因為寒意而摩擦,她緊緊咬住,才讓恐懼沒那麼明顯。
傅伯山早早将她調查清楚,給予她莫大的恩惠,直到今日當面剝下她擁有的美好外殼,無比殘酷地踐踏她的自尊,将她身後的人、将她一點一點踩進塵埃。
他隻是不屑,不屑于去在乎。
宋府之于他,本就是蝼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