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爺子今年八十三,大約老一輩的人都中氣比較足,說起話來氣沉丹田,聲如洪鐘。
喬妍到的時候,老爺子正站在翡翠色菜畦間,雙手叉腰,指揮着徒弟們給菜地除草。
烈日炎炎,面對此種酷刑,徒弟們有苦難言,機械般地重複着拔草的動作,扔,拔,扔!
“爺爺,喬妍來了。”陪着喬妍一起來的還有歐陽嘉夫婦兩。
歐陽嘉清亮的嗓音切開熱浪。田壟間霎時亮起七八雙眼睛,像幹涸河床上突現的泉眼。
喬老爺子拿毛巾在掌心胡亂擦了擦,轉身,汗漬在靛藍色布衫後洇出一團墨色。
喬妍看見他眉骨投下的陰影裡藏着兩盞不滅的炬火,“江老先生,晚輩喬妍,今天冒昧打擾了。”
江老爺子眯着眼看了一眼喬妍,丢下手裡的毛巾,“既然來了,就是客人。清瑜,帶她到堂屋裡喝杯茶。”
說完,江老爺子望着已除了大半的菜地,嫌棄,“你們接着幹,幾個大老爺們,這點點活都幹不完!”
徒弟們瞬間和菜地裡的蔬菜一樣,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
青磚墁地的堂屋丈半見方,一張八仙桌穩踞中庭。兩側束腰卷雲紋的黃花梨木官帽椅泛着琥珀光澤,與壁上懸着的絹本花鳥立軸遙相呼應。
絲質卷軸間垂落的雀兒正巧落在紫檀翹頭案的鈞窯梅瓶上。陽光從雕花棂格間漏進來,将浮動的檀香煙縷照得纖毫畢現。
“介意我參觀一下麼?”喬妍問。
江清瑜放下茶盞,不置可否,"爺爺去換衣服了,你請自便。”
說完,拉着歐陽嘉離開了。
喬妍走到另外一副花鳥圖邊,這是《松齡鶴壽圖》。松、鶴都有長壽的寓意,常常用來祝福老人長命百歲。這幅圖上幾隻仙鶴立于一顆粗壯的虬松下,神态各異,或昂首引吭,或曲頸回望,或拍打翅膀,或單腿站立,活潑生動,靈氣畢現。
“怎麼樣,喬小姐,有什麼見解?”江老爺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喬妍身側,望着牆上的畫卷,目光裡透着懷念。
喬妍微微點頭,“見解不敢當,隻是覺得這幅畫畫得極好,我對國畫一知半解,隻是着畫中的情緒讓人動容。”
“哦?”江老爺子揚眉,臉上多了一絲興趣,“說來聽聽。”
“那我就獻醜了。”喬妍望向那副生機勃勃的《松齡鶴壽圖》,“整幅畫都用了極好的意向來表達祝福之意,用的顔色也鮮亮明麗,松、鶴都畫得活靈活現,可以看出作這幅畫的人一定有着非常善于此道。可整幅圖卻給人一種悲傷、留戀的感覺,這兩種交織在一起,再加上右側突兀的留白讓這幅畫更顯得有些...”
喬妍想了想,沒找到一個詞來描述,江老爺子卻道:”有些難過。”
“是的,有些難過。”
江老爺子背着手走在前面,蒼老的聲音腐朽、悠遠,“這幅畫是我老伴兒在世的時候為我畫的,當年我七十九,她七十三,畫這幅畫的時候,她查出來癌症。”
想起老伴兒,老爺子的聲音有些低迷,但還是嗓音洪亮地說道:”不到半年,她就走啦。”
難怪,那是留給第八隻鶴的。
喬妍跟在老爺子後面,看不見他的失落,隻能淺淺道一句:“抱歉。”
“有什麼好抱歉的,人,生老病死是常态。”老爺子倒是有些釋然,“到了我這個年紀,死亡就像是大廈将頹,無論你再怎麼提心吊膽,總有倒塌的時候。”
“與其被它砸死了,不如走出去,好好看看這世間的美好。”
他推開雕花檻窗,山風裹着金銀花湧進來,轉身看向喬妍,蒼老的眼睛裡刻滿了歲月的風霜,“這世間美好都需要用金錢呵護,卻都不能用金錢衡量。”
喬妍眨了眨眼,露出一絲困惑。
老爺子笑笑,并不解釋,慢吞吞地邁出堂屋,
“我年紀大了,你那活我幹不了,我有個徒弟,資質尚且過得去,就讓他跟着你吧。”
江老爺子就這樣走了,喬妍準備的那些說辭一點沒用上。
回去的路上,喬妍問歐陽嘉,“老爺子知道我來的目的麼?”
“廢話,你一和我說這件事,我就告訴了爺爺,而且我還給你說了不少好話呢!”歐陽嘉坐在前排,回頭和喬妍道:“不過,自從奶奶去世後,爺爺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他不答應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話說,爺爺給你派了哪位徒弟?”
喬妍拿出手中的名片,念出上面的名字,“陳巧拙,似乎沒聽過。他厲害麼?”
“他!?”歐陽嘉張大了嘴巴,“爺爺居然舍得把他放給你!”
車輪碾過山道碎石,喬妍捏着名片邊緣的手工毛邊:“這人很厲害麼?”
歐陽嘉在副駕的檀木匣裡一頓翻找,掏出一本泛黃的《營造法式》,“看見扉頁這方'拙齋'印沒有?當年多少教授捧着金絲楠木求他刻章...”
“陳巧拙是爺爺的關門弟子,從小就跟着爺爺學習,沒有受到過科班教育,所以他看待建築的角度和我們不一樣,他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筆下的建築也往往更加自然、生動。對了,他還是傳統木結構建築營造技藝的傳承人,他能把榫卯玩成活物。去年修複應縣木塔,三百二十個鬥拱在他眼裡就像孩童的積木。我想爺爺也是出于這點考量,才會讓他來做這件事。”江清瑜清潤的嗓音混着松木香從駕駛座飄來。
非遺傳承人?喬妍眼睛一亮,好啊,她就要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