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燈滅,崔雪時滑落一行淚,卻沒有回頭。
自鬼界回來後,前世記憶愈發清晰,她在那座高塔之上,日日可見修者慘死,夜夜可聞哭聲震天。
她直面了太多旁人的生死,漂浮不散的血腥氣亦令她顫抖幹嘔,是以李玄燭越是哭得傷心欲絕,她就越無法前去安慰。
若說前世的愧疚,是她明明有機會,卻沒對魔尊下手,辜負了仙盟衆修的期待。
那她今生的遺憾,便是力有不及,保護不好鎮守結界的人。
崔雪時從未感到如此沮喪,李特驟亡,如同在她耳邊敲響了一記警鐘,提醒她明燭會滅、結界會破,魔物不是不會降臨,而是還沒有降臨。
偏偏這個關頭,崔寂也失憶了,她連個傾訴之人都沒有。
崔雪時走出東殿時,日頭已經落了,她心中苦悶,不想那麼快趕回南殿,便沿着山路小道慢慢地走。
東殿至南殿一路,林木長得格外繁茂,樹冠親昵交錯,如傘如蓋般遮天蔽日。
一陣風拂過樹梢,樹葉簌簌作響,崔雪時擡頭,見前方伸出來的一截樹枝上,正坐着個“魔物”。
“魔物”似乎心情不錯,悠然自得地晃着腿,手裡拎着個酒壇,仰起頭來,飲得十分暢快。
“裁月?你怎麼來了?”崔雪時正愁沒人倒苦水,不想這就來了個現成的。
“想你們了,過來瞧瞧。”裁月擦去唇邊酒漬,反手一擡,将崔雪時也拎到了樹上。
“你在魔界過得如何?見到魔尊了嗎?赢過魔尊了嗎?”崔雪時想起他逆天改命的宏大願望。
“什麼魔界?”裁月嗤笑一聲,“沉淵若真是魔界,怎麼也得有幾隻大魔鎮鎮場子吧?可沉淵中,大多都是染了魔氣的人、妖,甚至仙族,既沒有純正魔族的上佳禀賦,亦不容于正道仙門,隻因無路可走,才躲到那貧瘠之地,苟延殘喘罷了。”
血統純正的大魔可都在伏羲結界底下壓着呢,若随随便便就放幾隻出來,崔寂不是白遭罪了嗎?
“所以沉淵是一處流亡之所,”崔雪時半玩笑半揶揄道,“你既又實力,又有野心,何不号令群雄,帶領他們闖出一片天來?”
“我倒是想,可惜不行。”裁月嘿笑着,“一則魔氣惑人心智,叫他們厮殺不休,如一盤散沙般不成氣候;二則六界多年無戰事,仙族兵将一旦要攢軍功,隔三差五就要去沉淵抓幾個殺了充數。”
“那你豈不是很危險?”
“我有魔氣傍身,區區仙族兵将,怎可能是我的對手?”
崔雪時知曉,裁月是在寬慰自己,才有意将魔氣侵擾說得舉重若輕。
“你說魔氣惑人心智,它真會讓人變成暴虐濫殺的怪物嗎?那為何你看起來毫無異常?”
“時好時壞吧,你又不是沒見過我狂性大發的樣子。”
崔雪時仰躺在樹幹上,枕着手臂看葉隙中的幽藍天空,裁月初堕魔時,在密林外與浣月鏖戰,二人一死一重傷的情形依然曆曆在目。
彼時她不知内情,隻覺極為震撼,她甚至分辨不出,兩位尊上究竟誰對誰錯。
而今諸事明了,再細細想來,或許誰都沒錯,隻是立場不同。
譬如李特為了妻兒,浣月為了正道,漉月為了救人,裁月為了自保……他們好似都在泥淖中掙紮,最後既沒有赢家,也無人能夠幸免。
閑話片刻,裁月的酒已下去一半,聽他把剩下的半壇酒晃得當啷作響,崔雪時忽然想到了什麼:“北方密林本就是你的老巢,遴日大典後,你是故意讓浣月去密林尋找丹砂寶冊的,那丹砂寶冊能治好李特嗎?”
“治不好,但浣月不信,偏要取來一試。”
“丹砂寶冊可是神族之物……!”
“神族都隕落了,神族之物又能如何?那東西,還不如你的醫術好用。”裁月扶着額頭,已有三分醉意,“不過,我有意支開她,卻是為了你倆。”
“為了我……和雲暄?”
“你當真以為,整日揣摩帝君喜好,謀求飛升的蕪月,會收一個毫無根基的傻小子做徒弟?四‘月’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看出你宿在他體内。這般共生關系,加上崔寂‘壤’的體質,若制成‘明燭’,不知比李特要好用多少。偏你二人懵懂,鐵了心要做浣月弟子,我若不編個由頭支開她,你倆早就被丢進結界了!”
難怪他們失手殺了蕪月後,浣月隻說“死便死了”,可見蕪月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中的“明燭”有了新的人選。
“雲暄那會兒連靈根靈脈都沒有,她想丢進結界的人,是我。”
“可漉月不想你無法說出真實意願,就終生為囚。她為你賦形,又囑咐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你。所以現下是崔寂做了‘明燭’,我與崔寂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我心中自是不忍,但命運如此,又有誰能違背?”
聽裁月如此說,崔雪時竟有恍然大悟之感。
她一直自怨自艾于身為神農遺脈,卻尚未覺醒神力,既不能徹底補好伏羲結界,也無法救下李特與崔寂。
可若她神力一早便覺醒了,即便四“月”皆已不在,難道霆法不會出手,天界不會出手,逼迫她終生供養結界、鎮壓魔族嗎?
霭蓼師父也說,神之所以為神,是因為背負了神的責任,上古真神為還六界太平才漸次隕落,此等責任重大,又豈是她能夠獨自背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