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1]
要說起皇帝楊廣的江南情懷,那确實事出有因。
當年先帝掃平北方之後,立志平南陳一統天下,任命次子楊廣挂帥出征,雖然說是三軍谘禀皆取斷于颎,但楊廣也由此立下赫赫戰功。
後來他得以被立儲,多半也是因為平陳之功。
平定南陳後,楊廣又做了十年的揚州總管,對江南水鄉十分迷戀,因此他一登基就把揚州置為江都,又大興土木修建運河,就是為了方便他屢次南巡。
但他的禁衛骁果軍就完全不同了。
這些骁果軍大多是關中人,他們的親人故舊都在關中,他們的魂與根也都在關中。
對他們而言,這溫柔沉醉的江南水鄉,比不上故鄉的八百裡秦川。
皇帝喜歡這裡的百裡春光,他們更喜歡故鄉的烈烈秋風。
皇帝喜歡這裡的吳侬軟語,他們更喜歡故鄉的嘹亮秦腔。
江南再好,不是故鄉。
所謂久客思鄉裡,便是如此。
“聽說如今的關中,已經被唐國公李淵占了。”衆人正在悲戚,不知誰提起,頓時引發熱議。
“李淵?我父親在山西外放的時候,跟他在同州做過官呢,我還跟他二兒子一起玩過。”
“聽說就是他家二兒子和三女兒一起破的長安。”
“就那個小病秧子?三天兩頭就要吃藥的,還特淘氣。他姐姐倒是厲害,打的我們嗷嗷的。”
骁果們多是貴族子弟,和李家都多多少少有過來往,對于李淵的人品,算是有口皆碑。
李淵這個人,平生受過最大的苦就是年少喪父,然後就繼承了爵位,并被皇後姨媽接進宮裡撫養。
長大後又娶了位才貌雙全見識非凡的妻子,夫妻倆日子經營的非常好,本就豐厚的家産又上一層。
這樣順利的人生經曆,造就了他非常标準的貴族性格—仁義,大方,爽快,别的不說,和同僚們一起吃飯,他總是請客的那個。
此次入主關中,除了挖了他家祖墳殺了他親人的陰世師和骨儀,其餘一無所問。
這樣難得的仁厚,也是飽受楊廣喜怒不定性格摧殘的骁果軍禁衛們十分向往的。
說實話,這關中姓楊還是姓李,對他們都沒有什麼影響,他們大多都是從北魏就形成的貴族,對篡周而立的隋朝并沒有什麼忠誠度可言。
衆人一合計,與其跟着皇帝去江東,不如一起西歸,回關中老家去。
他們這樣的青壯年勞動力,在亂世之中是非常重要的,李淵必定十分歡迎。
說幹就幹,思鄉心切的郎将窦賢最先率領部下西走。
然而這樣沖動的行動注定無法成功,他們還未走到長江,就被皇帝派來的追兵追上,就地處死。
但這樣的鎮壓并不能阻止骁果軍們的叛逃行為,反而愈演愈烈。
虞世基下朝到家,從華麗的車架下來,擡眼看了圈自己奢華的府邸,這些年他靠着逢迎皇帝,鬻官賣獄,賄賂公行,其門如市,金寶盈積,但心裡卻沒有一天是安甯的。
他沒有進府,而且去了旁邊的一個小宅子,那是他弟弟虞世南的住處。
虞世基、虞世南兩兄弟,舊時為陳朝人,自小就負才名,陳亡入隋,時人謂之“二陸”,然而兄弟境遇不同,哥哥身居要職,生活豪奢,類于王侯,弟弟卻始終隻是個九品的起居舍人,躬履勤儉,不失素業。
虞世南此刻正在屋内讀書,見哥哥來了,也沒有起身相迎,虞世基也習慣了,他默默的站了會兒,低聲說:“皇帝又殺了一批骁果。”
虞世南面色平靜:“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麼。”
皇帝行事,向來如此,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無論是造船的民夫,還是幫助自己上位的心腹,凡有不順之意,立刻處死。
就算是保衛自己性命的骁果,殺起來也是一點不眨眼的。
虞世基隻有在弟弟這裡,才能袒露心聲:“他這樣做,豈不是叫骁果寒心,将自己的性命置于炭火之上!”
如果殺戮能換來忠誠的話,那麼當年皇帝因為楊玄感謀反牽連三萬人之時,就會是地位最穩固的皇帝了。
何至于會有無人可用以至提拔表弟李淵,而今入主關中,何至于會有李密逃亡瓦崗,圍困東都呢?
就如同此刻,在皇帝一味殘殺逃亡骁果之後,扶風人司馬德戡和虎贲郎将元禮、直合裴虔通密謀推左屯衛将軍宇文化及為主,發動兵變,率衆西歸。
他們日夜相結約,于廣座明論叛計,無所畏避。
有宮人告之于蕭後:“外間人人欲反。”
後曰:“任汝奏之。”
宮人言于帝,帝大怒,以為非所宜言,斬之。
其後宮人複白後,後曰:“天下事一朝至此,無可救者,何用言之,徒令帝憂耳!”
自是無複言者。
其實皇帝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呢?
帝自曉占候蔔相,好為吳語;常夜置酒,仰視天文,謂蕭後曰:“外間大有人圖侬,然侬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因引滿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