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自嘲地笑笑:“好歹浪費了您那麼多血和靈力,我怎麼會不記得将自己喚醒的力量呢?更何況那對于我來說,那是剛離開您不久就發生的事。”
聽他這麼說,我這才反應過來,當初藥研他們遭遇檢非違使的戰場是在二百年以前,也就是我還是養刀人的那個時代。看來,藥研本靈醒來之後沒有多久,就被藏到這個湖邊了。
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繼續說道:“還有,您不是記性不好,隻是因為您的身體并非常人血肉之身,而是靈力之體,靈力逸散、消耗都會導緻身體受損,一般是從看不見的記憶開始減損,最後才會發展到維持不住肢體和人形。”
原來是這樣,那我腦子還是好的。
不對,靈力之體,聽起來就很高大上的樣子啊。
“那我現在呢?我記得我已經變成光點了啊。”突然想起自己的結局,我向這個看起來懂很多的付喪神求教。
他引我坐到樹下的大石頭上,在我面前單膝跪下,仰起臉鄭重道:“請寬恕我的罪過,為了救您,我不得不将您神隐。”
“神隐!”我聽過這個詞,流岚說這是很嚴重的後果,他強調要保管好自己的名字誰都不能說,因此我才給自己取了“佳期”這個代号。
藥研本靈輕輕按住我膝頭,娓娓道來:“您先别着急,聽我慢慢說。”
“當初您幾乎耗盡血液和靈力将我的意識喚醒,随後時之政府的人趁我暫時無法顯形帶走我的本體,用其他技術催生出我的分靈投入戰鬥。待一切塵埃落定,分靈加入戰場、戰事略有緩解,時之政府想要把我藏在一個任何人都想不到、時間溯行軍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本來要求他們将我和您葬在一起的,但是本丸主人流岚大人拒絕了,我退而求其次,這才讓他們将我藏在這個湖下面。”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但眼神無悔:“但是我至今仍慶幸自己提出了這個要求,才能有機會再次見到您。當初您在這裡消耗的血和靈力太多了,陰差陽錯,您的靈力和我、以及這個時空縫隙的錨點——本丸中心的那棵樹融合,故而三者連接在了一起,這份靈力鍊接将您的魂魄拉回,借用二百年間積攢而成的殘存靈力凝聚成人形,您才得以重回此處。”
這聽起來有點過于玄幻了,我兩眼發直接受不能。
他搭在我膝頭、握着我的手堅定有力,堪堪維持我即将崩壞的唯物主義觀:“我明白自己不該恩将仇報,但靈力化成的人形終究不能長久,所以向您如實交代。大将,我憑借您當初在小院時透露出的線索,僥幸猜對了您的真名,在您消散後,又借助您留在本丸樹下的那部分屍骨,才将您神隐。”
少年付喪神滿眼殷切地注視我,表情真摯,聲音誠懇,我永遠都無法懷疑這張臉說出的話:“我向您發誓絕對沒有任何不當的想法,隻有在這個完全屬于我的、絕對安全且特殊的環境裡,我才能用靈力在您自己的骨頭上重塑身體。從今以後,您和其他審神者一樣是活生生的,再不必擔心靈力耗盡而消散了。”
好家夥,這真是大錘接小錘,錘錘緻死啊。
我都沒想過自己有這麼厲害。
死而複生,又不完全生;再死再生,這回是真的生了。
不過……樹下的屍骨?這又是什麼意思?
他看出我的疑惑,貼心地不等我問就給出答案。
我才知道,原來時政那些人竟然沒有将我送回爸媽身邊,而是葬于樹下。
也好,就讓他們以為,我像離開時說的那樣,出國參加一項關乎人類命運的絕密任務了吧,杳無音信總比突然收到一個骨灰盒要好。
話說回來,那棵樹看着平平無奇,挺有靈性,竟然和流岚是同一個名字,真是巧合。不過也可能是流岚偷懶,懶得自己想代号,就盜用了這個時空縫隙的錨點,也就是我給那棵樹取的名字。就像陶淵明,家門口有無棵樹,幹脆叫自己五柳先生。反正樹也不會說話,欺負就欺負了。這是我那老大哥能幹出來的事,沒錯。
哼,等有機會我要跟流岚說,别老捉弄我了,你的名字都來源于我呢!還有,要跟那棵樹道歉啊笨蛋大哥,這麼大人了怎麼連名字都要抄襲,可恥不可恥!
對了,我當時是當着流岚和藥研的面消失的,他們怎麼樣了?
我抓住藥研的手,急急追問他們的情況,藥研皺皺眉,為難道:“我隻能感覺個大概。流岚大人還在本丸裡,沒有出去,但是靈力混亂,似乎是受到什麼刺激。您的藥研……”
“他怎麼了?他不是應該找到主人了嗎?”
藥研閉目細細感受了一下,睜開眼後稍稍斟酌,直視着我的眼睛慎重開口:“那振分靈情況還好,靈力充裕,不像是缺少審神者供應靈力的樣子。”
“那就好,那就好……”我一放下心就再支撐不住,身體癱軟下來,幾乎坐不住,順着石頭的曲線滑到地面,被藥研眼疾手快扶坐到地上,後背半靠在石頭上。
“沒關系,您先别慌,您現在的身體有些脆弱,還不能适應外面的靈力環境,分靈有什麼動靜我都會告訴您的。當務之急是要好好休息,适應新身體。”
我緩了好一會,說服自己暫時不去想這些我沒法幹預的事。
“你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幫我?”我想不通,他作為一振絕無僅有寶貝古刀中的付喪神本靈,難道隻因為我用微不足道的靈力和血喚醒他,就念念至今、幾百年後仍願意傾力相助嗎?
“大将,您可能覺得自己沒做什麼,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多了。”他擡眼眺望遙遠的湖面,湖光映入那雙過于熟悉的剔透紫眸,我有一瞬恍惚,分不清那是水光,還是璀璨的日光。
“我本就是為人而生的刀劍,您日複一日不厭其煩地對我講述曆史中的人和事,那些或偉大或平凡但同樣重要的身影,用生命一步步推動着曆史前行,這才構成了我們所要守護的時空。”他握緊刀劍,轉頭認真看向我,“付喪神也一樣,就算隻作為刀,我們也有即使碎刀也絕對要守護好的事物。”
“真厲害啊!”我看着他,小小的身體有着大大的志氣和堅定的意念。
他迅速扭回頭,卻忘記碎發遮不住微紅的耳尖。
啊,跟我的藥研一樣臉皮薄、容易害羞呢。
想起他,我的心情稍微輕松一些了。
“你為什麼要讓人把本體藏在湖底下?不怕生鏽嗎?”
他低頭撩撥湖水表面飄蕩的粉嫩花瓣,睫毛長長惹人注目:“不怕的,我大多時候待在剛才那個神域裡沉睡,偶爾才會出來看看。選擇這裡……是因為那時候您總說想要去看看櫻花啊大海啊,可我舍不得離您太遠。這整個時空縫隙裡,隻有這片湖還算寬闊,湖邊的那棵樹開花時,雖然沒有您描述的聲勢浩大如入仙境,但也勉強稱得上落英缤紛。”
懂了,平替。
也怪我,天天在孩子耳朵邊上畫餅,卻沒有能力實現,真是害人不淺。
我頓時隻覺自己好像個萬惡的資本主義企業家,隻講情懷不談報酬那種。
我們聊了好多,遠的有當時我在小院裡發現的那棵活潑且有靈性的樹,不對,現在應該尊稱它為時空錨點了;近的到我的藥研修行回來大變活刃,成熟穩重的新形象。
他和我的藥研一樣,不論我說什麼都專心緻志地注視我,時不時發出贊歎聲捧場,情緒價值給得超足。
在這裡我分不出時間,也感覺不到饑餓。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很詫異,不是有了人身了嗎,為什麼還會這樣?
“因為您是被我神隐了啊,神的領域裡當然和外界不同,放心,等您出去以後就和正常人類一樣了。”
“哦,那就好。可是這湖像真的一樣哎!”
“湖和樹都是真的。您可以把神隐的領域當作是一個特殊的時空,它與正常時空相重疊,但即便是面對面,你和對面時空的人也看不到、接觸不到彼此,隻有契約連接的雙方可以感知到對方。”
我恍然大悟,感歎道:“原來是這樣啊,那你們本靈還有自己的隐私空間哎,蠻不錯的,可以串門兒嗎?”
“您是說本靈之間可以互相拜訪嗎?”他歪頭,猜測我的意思。
我就知道自己胡說八道的毛病稍有不慎就會犯,這下好了,丢人了吧。
他假裝沒聽到我奇怪的問法:“可以的,隻是大家很少那麼做罷了,感情好付喪神之間會多交流一點吧。”
我回憶起粟田口一家親親密密的樣子,想來這二百年間藥研也不至于很寂寞。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正暢聊流岚本丸裡的粟田口們和他們本靈之間的異同之處,突然感覺腳下一陣震動,空中似乎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藥研本靈臉色一變,一把将我塞回剛開始待的那個黑暗神域。
“大将,您稍等片刻,時空縫隙突然不穩定了,我去看看錨點出了什麼事,稍後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