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兩人年少相識,後來又拜入同一位師尊門下,這樣的交情緣分,即便成不了同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至少也該是兄友弟恭,相望于江湖。
究竟是何時開始出岔?
前朝建國初,定國号為庸,聖主道門出身,推崇以道治理天下,正心宗為國宗,正心住持為國師,一時之間九州四海修玄盛行。
皇城金阙大族世家中但凡有子女,不論天賦如何,都要送進宗門道觀。
有天賦者就此飛升成仙,從此庇佑一方,受萬世香火,光耀門楣,沒天賦的,練個幾年,強身健體、修修心性,也能對家族有所助益。
再豪橫些的門閥,族中又有天賦異禀的後輩,便有機會被挑入正心宗。
陸庚十二歲那年,新帝登基天下大赦,為彰顯仁德,特請正心宗的國師在皇城開壇布道。
彼時已是草長莺飛二月天,金阙城外霜雪已退,春意玲珑,官道十裡車馬綿延,任誰也不願錯過這番熱鬧。
前來觀瞻的路人太多,車如流水馬如龍,将道路占得滿滿當當,偏生陸庚至今沒學會禦劍,不得已,隻能跟着人群一道北上。
出行前,他娘心疼,自南到北一路艱辛,特意花大價錢為他置辦了車馬,單給他放衣服的就有十車,還有十車塞滿各季糕點。即便如此,依舊擔心他路上挨餓,專門從各地給他搜羅十位名廚,天南地北各色美食,隻要陸庚想吃,沒有吃不上的。
從鏡州到皇城原本隻需半個月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将近一個月。
就連号稱最耐得住寂寞的二師兄,也忍不住在陸庚對面爆了粗口:“這熱鬧誰再湊,誰就是傻子!”
車内暖香萦案,陸庚内裡身着赤色校服,脖子上挂着碗大的黃金鎖,斜罩一件金黃外袍,外袍上同樣有金絲點綴,華光璀璨、珠光寶氣。
乍聽此言,他在名繡織錦的軟墊間翻了個身,香氣熏得昏昏欲睡,聞言,眯眼道:“歸鳴師兄,是我的車不香,還是我娘準備的糕點不合胃口?多半個月,不用修煉不用念書,多好。”
對面的少年模樣略比他大幾歲,高冠、柳眉,眉下是雙閱盡千帆、冷漠無神的杏眼,看人總壓着長睫,高鼻英骨,臉方而清瘦、耳闊而肉消,自帶種清傲高絕的神相。腰間系着一支墨筆,手裡捧着書卷,一身黑白鶴氅,氣度比陸庚成熟不止一分。
聞聽此言,他翻個白眼,抄起書卷便朝陸庚砸來:“你當真不害臊,若不是你,我怎會一個月無法修煉?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你還不如讓我死!整個宗門,不,整個修仙界就你還沒學會禦劍,連最晚入門的四師弟都學會了,我看你這輩子就這點出息!”
陸庚被書砸中,又被劈頭蓋臉地罵一通,也不生氣,甚至動都懶得動,拿起一塊精緻糕點,依舊吃一半扔一半:“師兄,作為修士還是少打打殺殺,忍耐也是一種修行。況且咱們都是槍修,為什麼要學禦劍?無趣,不學!”
越歸鳴見狀,閉眼,嘴裡直念多聽多見少見多怪少見多怪。
鏡州最初隻是個漁港,後來中原紛亂,各地士族南渡,鏡州逐步成為富庶昌隆的名港。陸家最初背靠朝廷官鹽,後來又經營海運,不過兩代已經富可敵國,用“珍珠如山金如土”也毫不為過。
然而,富貴不過是俗物,最令外人垂涎的,則是陸家出了個萬年難遇前所未有的修真奇才。
這個人才自然不是陸庚,乃是陸家長子陸巽,字光濟。
五歲築基、十歲結丹、十三歲拜入正心宗,如今不過二十餘歲,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宗師。
陸庚自小籠罩在哥哥的光環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被陸家上下當個寶貝寵着。
按家裡的意思,他根本不需要修煉,不需要入學堂考功名,隻需要随心所欲想玩就玩、開開心心過此一生即可。
但陸庚從小腦子便于常人不同,上房揭瓦招貓逗狗,沒半點公子哥的風度。
有一日,他突然勵志道:“我想像哥哥一樣!”
初聞隻道童言無忌,畢竟苦海無涯,修煉的苦頭非尋常人能忍受,陸庚向來是個好奢侈愛熱鬧的性子,于修道之路既無緣分也無天資。
誰知他當夜便獨自離家,一人跑到城中的朔月觀,拜了觀主為師。
陸家找到他時,早已生米煮熟飯,鶴發童顔的老道正帶着他在梨樹下打長牌,見事情敗露,老道撫着胡須,評價此子“命有大運,長生功德”,陸庚手裡揣着從老道手裡赢的破槍洋洋得意。
鏡州人士最信神佛,此地三步一龛五步一觀,常年香火缭繞,陸母向來心疼這個寶貝兒子,哪怕非得修道,也不能苦着他。
幹脆砸了上萬兩黃金,把朔月觀從一個乞丐廟用金磚全砌一遍,隻怕沒改成了第二個正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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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搖搖擺擺兩日,皇城總算出現在眼前。
遠遠便見城内兩片巍峨宮宇,遙遙相對、分庭抗禮。
正心宗前身為護國聖寺,與皇宮遙相呼應,即便後來還俗開宗立派,宗門也依舊保留舊時風貌。
紅牆映日,金頂耀光。殿閣錯落望不到盡頭,方知其占地之廣,氣勢恢弘。
陸庚從車上跳下來,朝大門方向跑去。
雖說來者衆多,但并非每個都有資格進入,因此聚集此地的多是同道中人。
身後有人叫他:“陸兄,你怎麼才來,我還在想你是不是不來!”
這聲音,陸庚一聽就知道是何人,回過頭,笑得賊眉。
少年與他年齡相仿,手裡還揮舞着一支長箫。
他身量高,背影筆直,青綠色衣衫,額間佩戴綠色窄額飾,綠玉髓嵌瑪瑙的耳墜,腰挂虎頭包,旁邊是葫蘆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