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紅發的聖女哼着歌,騎着一隻羽毛鮮亮的金色大鴕鳥,穿行在森林裡。年節剛過去不久的時候,神子簽下一紙任命書,她成為了北領地的聖女,從中央聖都來到這片領地任職。兩個多月裡,她一直與長老們學習着如何真正地統領這一片土地。長老們蓄着及地的白胡子,圍着坐成一圈,像是十根在玩丢手絹的白蘿蔔。他們說的話也是一樣丢來跳去,實在是讓人生氣!
于是在槐樹抽出枝芽的時節,她翹掉例會,跑來森林裡找她的朋友們。麋鹿、白鷹、陸龜……還有其他的很多動物,都是她的朋友,雖然他們都不會說話。她最喜歡坐在朋友們的背上四處遊蕩。今天,她決定和陸行鳥一起挑戰用一陣風翻過邊界的大魯魯山,瞧一瞧西領地的樣子。
“準備好了嗎?”北聖女握緊缰繩,無色的風吹起她的披肩,鴕鳥的羽毛閃動如片片的金箔。狂風吹過她的耳朵,呼呼作響的風聲裡,她的心又變得暢快。她擡起頭,天藍色的眼睛映出一整片澄澈的晴空。
在她的眼瞳裡,一個黑點飛速地墜落。好像是掉下來了一個……人?
“咚!”風驟然停滞,重物砸出一陣濃雲般的飛塵。北聖女咳嗽着揮開塵土,從鴕鳥身上跳下來,仔細去看那個從天而降、差一點砸到她的東西。
土坑裡躺着一個十幾歲的、□□的黑發青年人。他好像砸到了腦袋,陷入昏迷中。她大吃一驚,見那個青年還有些呼吸,連忙馱着他回到了營地中心,給他包紮後,喂下了一些草藥。
在天與地誕生不久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語言,所以還沒有一種震顫将人聯系。
過了幾天,不知名的年輕人醒了過來。他的神情木木的,也不說話,每天醒來就盯着窗戶向外面看,看上好幾個小時不動。
“你到底是什麼人呀?我不認識你,大家也沒有見過你。現在,連神子和父神都說從來沒有見過你。難道,你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北聖女托着腮,手指捏着剛拆封的信件,輕輕地嘟囔着。
“不對不對,你肯定是有家人的。應該是爬樹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了而已!”
但是,北聖女認為好像也并不是這麼回事:這個黑發的年輕人看起來并不癡傻,長相也很幹淨,不像是摔壞了腦袋。發呆而已。也許隻是心情不好?也許是因為沒看到熟悉的人?也許……他其實不會說話?想到這裡,北聖女的眼神忽然一亮,頭頂的呆毛神采奕奕地豎起。
“你确實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如果這樣的話……我來教你說話吧!教你說話一定很好玩!”聖女得意洋洋地點點頭,“嗯沒錯,就這樣!”
“嗨!你好,我是薩柯若·歌伊修斯,是這片土地的聖女哦!”她試着去和這個年輕人說話,但是年輕人瞧了一眼侃侃而談的她,很快又将純黑色的視線移到了窗外,繼續發起了呆。
長此以往,年輕人的冷臉讓薩柯若很是火大。這一天,照例來送飯的她把飯盆一撂,不滿道:“我知道你會說話,你再不說話,我就不給你飯吃!”
年輕人愣了一下,終于把惆怅的目光從窗戶上移了回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聖女,卻被聖女不滿地瞪了回來。年輕人抿了抿嘴巴,張開嘴,努力模仿着她剛才的發音震動着聲帶:“我……我……飯……吃。”
他說出來第一句話。聖女小姐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就一直教這個年輕人說話。她發現這個年輕人似乎确實撞壞了腦袋,完全沒有關于自己過去的記憶,也對蘇醒後的世界缺乏認知。
為了讓他能重新适應這個世界,薩柯若就拖着他一起,騎着陸行鳥在森林裡穿梭。年輕人還是很沉默,但是會安靜地聽着她講述着自己的大發現,聽懂了的時候也會笑,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還是那副十分惆怅的樣子。
每當這個時候,薩柯若就會揪住他的耳朵,故作生氣地問:“你這小子,小小年紀的,不開心個什麼勁啊?”
年輕人還是不言語,正當薩柯若以為他要繼續這麼沉默下去的時候,年輕人忽然開了口,努力斟酌着詞句:“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我不屬于這裡。”
聖女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了,揉了揉他的腦袋,說:“你也知道自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呀!那……你就留在這裡,加入我們怎麼樣?”
年輕人低下了頭,繼續沉默着。
“那今天晚上的篝火晚會,你要來哦!”聖女不以為意,說完就駕着大鳥回到了北領地駐地。
——
“說了要來的啦!”薩柯若把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年輕人拖出了氈房,塞在了篝火晚會的群衆堆裡。
人群一邊說笑着,一邊忙碌地将柴火堆在空地上。
“别偷偷逃走!我會回來找你的。”聖女向他揮了揮手,轉身加入了忙碌的人群中。
這片領地的人信奉萬物有靈,而其中最為人所崇拜的“神”也并沒有神像,而是白楊樹。
天色晚了,郁郁蔥蔥的森林中,系着彩色的緞帶的白楊古樹高可齊天,樹前的空地上人們架起了篝火,為了在勞作結束後敬謝神明。
年輕人坐在人群不起眼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眼前的篝火熱鬧地翻騰着,人們手拉着手,圍着篝火跳着舞。火光好像隻是火光,閃爍地映着他的影子。
人群裡忽然有人起了哄:“讓聖女給我們跳一個好不好啊!!!”接着,無論是火堆旁還是觀衆區都響起了掌聲和嬉笑聲。
年輕人終于擡起了頭。平日裡總穿着黑白色聖職服的聖女換上了一身白紗裙,脖子上的碧玺,映着微微的火光。
嬉笑聲停住了,帶着海藍色寶石的女孩放下酒杯,站到篝火前,指着圍觀的群衆說:“讓我看看一會兒誰沒有在鼓掌!”
歡快的弦樂響了起來,女孩舞蹈。
年輕人看着在火光前跳舞的女孩,篝火前舞蹈的女孩有些背光,但是頸項上的寶石依然亮亮的,霓虹般的藍色像是折射出霞光的一小塊天空。
年輕人一時間出了神,心思安定了下來。就好像是,終于有了一個東西,讓他的思想安心地駐留在這個世界。
一曲舞畢,掌聲雷動。女孩笑嘻嘻地向觀衆謝禮,像今天每一個獻舞的女孩子一樣。
“你剛剛沒有鼓掌哦!”回過神的時候,年輕人發現那個紅頭發的女孩已經拿着一杯果酒,坐到了他身邊,“罰你喝酒!”
年輕人看了看她,接過了酒杯,一口氣喝掉了。
在女孩再次把目光投到演出上的時候,可能酒确實壯膽吧,年輕人少有地主動地開了口。
“你跳得真的很好看。”他說,“那個,樂器是什麼,我覺得很好聽,我…想學…”
女孩很驚訝,然後嘴角浮出了藏不住的笑意:“謝謝你呀!是伴奏的那個樂器嗎?那個是五弦琴,你想要學嘛?”
年輕人點點頭。
女孩說:“好啊,那我給你做一把!”
于是之後的日子裡,年輕人不是在屋子裡練琴就是被聖女拽走,在森林裡或麥田裡溜達。
有一天,他坐在大鳥身上撥弄着琴弦。
今天他們起得太早了,太陽還沒升起來,鬥篷上沉重的露水讓年輕人沒有什麼精神,隻是胡亂地撥着幾個音。
在他們又穿越一片叢林的時候,太陽升了起來,晨光一下子撲滿了遠方的整片原野。
年輕人終于從鳥背上直起腰來,看着初升的太陽瞪大了眼睛。
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一些他無法理解的片段,破碎的、無顔色的景象畫片一樣從他眼前閃過。他并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的大腦告訴他,畫片上的景象是“故鄉”。
他應該回到那裡去。
束狀的晨光照入了林間,追上了他們,在前面騎着陸行鳥的聖女忽然笑着問他:“哎,忽然想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呀?我可不想再叫你喂了!”
“慕晨。”年輕人突然開口道,“我叫慕晨。”
年輕人獲得了名字,也慢慢恢複了一些正常的行為認知,甚至可以開始幫助村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如說除草,搬罐子什麼的。
但是在獨處時,他又恢複了那種時不時望着遠方發呆,看起來很惆怅,終日隻與日記本作伴。
聖女詢問他:“為什麼又無精打采起來了呢?”
慕晨卻說了和很久以前一樣的話:“我感覺,我不屬于這裡。”
“我想起了一些事,但是原來的名字和年齡什麼的還是沒有想起來。但是我有一種直覺,我的故鄉就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他頓了頓,有些遲疑。不知道為什麼,他害怕自己說出來以後,薩柯若會不高興。
聖女聽了,卻開心地笑了。她說:“恭喜你,你不再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了。”
對于當他提出想要去尋找故鄉的時候,薩柯若也毫不猶地支持了他。
在啟程之前,慕晨計劃着收拾行李,看了半天卻覺得好像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最後隻穿上了一身鬥篷,背上了薩柯若給他做的五弦琴。
分别的那天,薩柯若一路送他到了北領地的邊緣,她不能跨過北領地和西領地之間的那條河。
“這裡就是北領地的邊界啦,叫作麥裡阿河。往西邊走就是西領地,往東走,就是聖都城啦,”她說,“那裡也是河流的源頭。”
在河邊,慕晨沉默了很久,才說:“我要啟程了。”
薩柯若說:“祝願你一路平安!記得常回來看看,别把我忘了。”
“我…”他有很想說的話,但是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報答這個紅頭發的女孩子的恩情,給她彈再多的曲子也不夠。可他現在要離開了。
“我的祝福可是很準的,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呢!快去吧!一定要找到故鄉哦。”
“好。”慕晨點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我一定會回來的。”
“到時候,我把路上看到的彈成曲子給你聽。”這句話他思考了很久很久,可最後也沒有能說出來。
“快去吧快去吧,瞧,天都要亮了。”
——
于是,慕晨告别了薩柯若,向着太陽升起來的方向一路行走,尋找起自己的家鄉。
行人越來越密集,他們的衣袍之外罩着厚厚的深色毛氈,看起來肅穆而莊重。
高大的城門聳立在天際,人群熙熙攘攘地聚在城門口,正讨論着聖城門邊張貼的告示。
“神子要接受朝見了,終于!”
“是啊是啊,已經盼了很久了。”
神子?
“就是神的孩子!世界上最接近神的人哦。”記憶裡的薩柯若幫忙解釋着,“居住在大陸中心的雪山上
慕晨還是不太理解,于是沉默了地路過了人群,繼續向東走着。
又走了三天,他混入一群攀山的人,到達了坐落在高山之上的聖都上城。擁擠的人們裹挾住他,排着隊伍,高呼着神子的名号,向着光輝的教堂朝聖。
他們走到了一座高塔前,高塔看起來是黑色的。在太陽還沒升起來的時候,這裡的空氣有些稀薄。
穿着明亮铠甲的衛兵宣布着:“各位朝聖者,神子的祝福即将開始,請提前準備好祝詞。”
“我沒有什麼要祈願的,我可以先離開嗎,護衛先生?”慕晨詢問道。
護衛大哥忽然吹起了胡子,看起來并不是很高興。正在此時,緊閉的正門忽然打開了,一個身着着教士服的人走了出來,與護衛耳語了幾句。
護衛忽然正了顔色,對他說:“慕晨先生,你好,神子大人有請。”
“見我?那麼尊貴的人,為什麼要見我呢?”慕晨在心裡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