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吧大哥,喏,小卡沙剛剛去門口了,現在就在你身後。”拉穆特話音剛落,埃列就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回頭看去,正對上了一雙溫和的暖金色眼睛,眼底寫滿了關切。
“好一些了嗎?”卡沙也坐在了他的身邊。
“嗯,好多了。”埃列點了點頭,肩膀的傷确實沒有以前那麼痛了,“這裡是…舊教堂?”
“沒錯,你在暈倒前提到了這裡。”卡沙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決策,但是很正确。那些狼并沒有跟過來,他們好像很畏懼這個教堂,隻在外部徘徊着…”
卡沙的話埃列隻聽了一半便有些走神,他的目光掃視過四下,審視着教堂的布置。
這座教堂的結構看起來和南領地的普通教堂并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因為昏暗的光線,大部分的布置都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埃列想起第一次見到卡沙時的那座教堂,雖然殘舊破敗,但是莊嚴明亮,眼前的教堂,對比記憶裡尋常的南領地教堂,總有一些錯位感。
暗光強化了結構内部的棱角,這座塔給他一種尖銳的感覺。如果要比喻的話,有一些像開了刃的長刀。刀柄在祭壇的位置,刀尖指着高懸的月。
雕刻精細的祭壇整個也近似于盛放的蓮花的形狀,本身也應當是白色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鋪着一層厚厚的紅色膠質物,以祭壇為中心,能看到三層無數根白色的石柱環繞着祭壇而立,将镂空的塔頂支撐。隐約可見,柱身上殘留着很多血色的痕迹與塗鴉。祭壇最中間的水池已經幹涸,象征着神的紅蓮也已經枯萎了,隻留下一枝枝幹癟的燋花。而水池之上,邪神的神像繪在皮質的幡上,神像和之前在白琉璃塔中見到的并沒有什麼區别,隻是看不清頭部,同樣的半側身姿勢,盤羊的骨骼,用紅寶石鑲嵌着眼睛。幡旗随着不知從何而起的微風飄揚着,勾畫神像的筆觸繁複有力,鮮活生動,就像那邪神真的是一個活物,隻是被荊棘鎖在了畫中一樣。
他把目光從神像上移開,發現即使眼睛已經漸漸适應了黑暗,其他的布置還是看不清晰。
說起來,他向來就讨厭這些神啊鬼啊的,尤其是不知出處的東西,更加惹人讨厭。
心髒飛速跳動着,并沒有随着神智的清晰而慢慢平和,他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焦躁。
不知為何,他有一種才出狼口,又入虎穴的預感。
他聽到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身體一頓,回過神來,才發現并不是隻有自己孤身在教堂之中。卡沙和拉穆特都在他的身邊,隻不過他方才根本感知不到他們的存在,就好像人憑空消失了一般。不知道為什麼直到現在,他仍然感覺身邊的兩人缺少一些真實感。他知道他們就坐在自己的附近,但是總也記不住他們的五官和神情,就好像他們一扭頭,五官就會掉下來。
…可能是剛才他想事情太專注了吧,一直繃緊的神經有些過于敏感了。
“神子問你話呢,還不快快回答。”拉穆特在他眼前拍了一下掌,清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教堂中久久回響着。
“什麼?”埃列下意識地回問着,這才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聽到卡沙的問話。
“神子問你,怎麼知道狼進不來的。”
看着拉穆特和卡沙期待又焦灼的眼神,埃列的臉不受控制地紅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複如常。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浮現一種預感而已,但是說出來又好像有些丢臉。于是他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将大衣系在了腰上,走向了祭台,試圖将這事遮掩過去。
他聽到身後傳來細不可聞的笑聲,偷眼看去,拉穆特和卡沙對視了一眼,拉穆特聳了聳肩膀,也沒有說什麼。
埃列甩了甩頭,将注意力聚焦回祭壇。随着腳步的變化,視野一點點變得清晰,他發現自己走到了祭台的正下方,暗紅色的“毯子”順着台階鋪下,像是邀請着他拾階而上。他踏上台階,用鞋底抹了抹地面,暗棕色的表層被他輕輕刮去一層,除了顔色稍稍淡了一些,竟然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别。
腳下厚厚的一層,全是凝結的血液,他擡起頭,皺着眉頭看向神像。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埃列好像看到那隻羊微微咧開了嘴巴,像在與他微笑一般,令人不适。
在他踏上祭台的同一刻,銀白色的月光忽然變作血紅的,如他剛醒來時那種暗紅的偏光,籠罩着整個祭壇的台面,視網膜捕捉到異常的光線,仰視間,一彎鏽色的月正從天井将他凝望。
為什麼,月亮在瞬間變了顔色?卡沙和拉穆特明明也在教堂中,為什麼他們并沒有意識到月亮變了顔色呢?難道祭壇之上月光就是與其他不同的麼?
埃列在台階上上下走了兩次,驗證了自己的想法。
站定在祭壇上,他凝望着那輪月,按月相看來此時剛過子夜。
“我昏迷了多久?”他忽然發問,聲音在空蕩蕩的教堂裡來回撞着。
“三四個小時吧,不到五個小時。”拉穆特回答了他。
月亮凝固在天上,定格在天井的最中,粉飾着虛假的安甯。他們确實還在危機之中,此刻,應當隻是暴風雨前的甯靜…
埃列皺着眉頭,沉思着,轉過了祭壇最中的水池。
腳下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他俯首去看,竟是一具人的骸骨。那具骸骨仰躺在水池之後,沾着斑斑的血迹。每一根白骨都纏上了不同顔色的彩綢,彩綢沒有包裹到的部分森森的白骨已經被氧化成了黃褐色,高高地昂着頭,同他一樣久久仰視着那輪月亮,就好像被圍困在這間教堂,在鏽色月光的照耀下孤獨地死去了。
腐臭的味道彌漫着,比剛剛在祭壇下更為明顯。他的目光越過骸骨望向廢棄的蓮花池底部,才發現蓮花池的底部堆疊着人與牲畜的屍體,氧化的骸骨結着蛛網,散亂得積在坑底。看來這個蓮池原是作為奉獻給神的祭壇存在的。
那些死去的蓮花原是自骷髅的眼窩之中生出,滋長。
埃列心裡升起惡寒,與水池拉遠了距離。
他們也會像這些白骨一樣嗎?埃列咬了一下嘴唇,細微疼痛感讓他從胡思亂想之中解脫出來,定住了心神。
他蹲下身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具系着彩綢的骨骼,發現除了氧化的痕迹外,還有很多焦黑碳化的痕迹。從盆骨來看,這具骸骨來自一個身形嬌小的女人,推測年齡并不太大,死時可能還是一個少女。
是被獻祭了嗎?
為什麼隻有她的骨骼遺留在這裡,難道有什麼特别的意義?思維變得更加散亂,頭頂的紅月和地上的血毯将整個教堂映得血紅,教堂的邊際似乎在蠕動着收緊,就如同消化着食物的腸胃一般。有一瞬間,埃列看到在他們朝它移動,他們移動在其中的那股腐朽的、隐隐如火爐裡噴出來般的空氣,像是慢慢地、故意拖延地用力吹出的一股臭味。他聞到了,那是死人和腐爛的氣味,好像用來蓋房屋的石料竟是□□。他聞到冷的氣味。鐵是冰冰冷的。
要…逃離這裡…埃列腳步飄忽,強撐着精神,繞回水池,想自台階上走下去,但是猩紅的台階在眼前出現無數的虛影,他剛下了兩階,便打了趔趄。
幹脆直接跳到最底好了,這個想法在冒出的瞬間,便占領了他的腦海。
正要縱身一跳時,一個溫暖而結實的擁抱,穩穩地接住了他。
他的腳步頓在了台階上。抱住他的人比他矮小不少,又站在下一級的台階上,頭隻到他的胸口,用胳膊緊緊摟住了他的腰。不知道為什麼,那鐵硬、不可穿透的黑暗,已與他松弛下去。接着黑暗像是有了呼吸,在流回來;而那個人的身影在月光的映襯下,也變得清晰可見了。他感到心安和溫暖。心跳一點一點變慢,變慢,勻速地跳動着。
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也太令人惡心了吧!埃列皺了皺眉頭,想将那個忽然撲過來的家夥推開,但是身體卻違抗了意志,也抱了那人一下,又閃電般地收回了手。
“埃列?你還好嗎?”果然是卡沙那家夥,他松開了手,歪着頭端詳着埃列的狀态,“你好像有點太緊張了。”
“我很好。”埃列本想陳述自己的狀态,但是出口的語氣卻又重又急,他欲蓋彌彰地拉下了帽檐,放小了聲音說,“我并不是你的信衆,不要自作主張的抱我。”
“真的沒有什麼嗎?”卡沙的眼睛裡堆滿了疑惑,埃列懶得糾纏這種事,就轉過身剛要手插着兜拾階而下,卻忽然被什麼撞了一下,而後被張牙舞爪地抱住了手臂和腰。
“這種好事怎麼能不叫我?來來來我也抱一下。”拉穆特的語調誇張地起伏着,一個使力将埃列抱離了地面,颠了兩颠,“好家夥,真夠沉的。”
拉穆特瞬間腿腳不穩,膝蓋一彎,兩個人咣當摔到了台階上,像灑掉的雞肉卷一樣滾了下來。
一直滾到台階最下面,埃列被拉穆特壓得前天的晚飯都要吐出來了,嫌棄地推開拉穆特的時候,他才發現那家夥一直在抖,踹翻在地面上以後,那家夥仰躺着,哈哈大笑了起來。
月光重新變作安定的銀白色,埃列甩了甩頭,擡眼正看到台階上的卡沙,發現一表人才的神子大人也忍不住地偷笑着,雙眸彎成弧形的兩彎。
有什麼好笑的,埃列有些生氣,他從腹部提了一口氣,剛要說些帶着怒氣的話,卻一不小心笑了一聲。其他兩個人被他的笑得一愣,而後笑得更開懷了。
顔面掃地,埃列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在頭頂扶正,輕咳了一聲站了起來。
不過不得不承認,方才的鬧劇确實讓他的心緒冷靜了不少,他在腦内整合了一下方才淩亂的思緒,銀色的眼睛變得清明了一些。
他說:“我們好像被困在這裡了,你們方才有什麼特殊的發現嗎?”
拉穆特也停下了大笑,舉起了手:“我!我剛剛有發現,柱子上的那些塗鴉好像可以連成字,但是我看不大懂。”
卡沙似乎想到了什麼,幾乎瞬間收起了笑容,眼神裡斂着哀傷,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埃列察覺了神子情緒瞬息的變化,正要發問,神子卻轉身上了祭壇,像從沒聽過拉穆特的話一般。
不過雖然神子興緻寥寥,埃列卻有一些在意,于是他向拉穆特點了點頭,示意拉穆特将他帶去塗鴉處。
“得令~”拉穆特從地上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衣擺領着埃列向着塔外側的柱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