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列心有不甘，所以也并沒有絲毫打道回府的打算。他左右瞧瞧，發現四下無人，便一個俯身鑽進了塔側的樹叢中，盤算着從側邊接近高塔，攀上塔身的階梯，再順着階梯走進塔裡。陽光被樹枝切割得零零碎碎的落了下來。潮濕的地面把太陽的屍體變成一層在樹的枝葉和地面間回旋不散的幕障。草叢間，盤曲的寄生藤從紙一樣質感樹皮的樹上垂下來，手掌一樣的棕榈葉層層疊疊，葉片垂墜着，滴着未幹的雨水。

陰冷的環境讓埃列的怒意一點點平息了下來，他冷靜下來，一邊撥開那些葉片向塔側走着，一邊思索起方才的事情。

雖說神子這安排顯得有些不理人情，但也确實是他違約在先。可東領地的這幫人又是些什麼來路？就算如神子所說，東領地尚武，善造刀兵，那也沒道理……

好吧，最起碼他确實理解，為什麼神子急不可耐地要進入東領地了。

詭異的南領地，不近人情的衛兵，這些似乎并不是目前最緊要的問題。自從進入了東領地以來，東聖女似乎刻意地讓神子與他和拉穆特分開，她很明顯知道，他和拉穆特也并不是什麼“仆從”，所以就算剛才報了拉穆特的名字，想是也沒有什麼用處。

說回來，倒是他自己，現在既非信徒，又是外來者，還挂着一個查奧斯信徒的身份，雖說後者是不得已為之吧……但是很明顯，這個選擇明顯讓他所處的位置更加不利，拉穆特在暗中介懷這一點不說，聖女也将他算作敵人。

目前最緊要的問題是，神子和聖女都握住了他這個把柄，他們随時可以用這層身份将他定義和處決，而他沒有半分還手之力。

怎麼看，都談不上有什麼好的未來。

雖然卡沙并不是什麼陰險的人，也不會濫用這個把柄，可是…果然越少人知道，才越好。而且，最好他現在能快點到卡沙的身邊去。

埃列面色陰沉，右手抓住了左胸口。

哼，還說查奧斯，我看那查奧斯也沒什麼用處。

他伸手捶在了一旁的樹幹上，白色的樹幹搖擺着，掉落下來一團黑色的茅草，聽得啪嗒一聲響。埃列翻了個白眼，躲到一邊，低頭一看，竟是從樹上掉下來一個鳥窩，青色的鳥蛋在地上摔得粉碎。

真是見鬼的地方。埃列在心中罵道。

還沒等他罵完，地面上忽然浮現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他擡起頭，正見到一隻體型碩大的白鳥，張開紅色的喙，極度哀傷地悲鳴着。它久久盤旋在天上，埃列被它雙翅的影子遮蓋，那影子飛得稍遠了一些，又再次盤旋在埃列的頭頂。

影子将埃列時不時地攏住。

埃列心說不妙，連忙邁開步子，向着塔奔跑而去。那些手掌一樣的棕榈葉好像一下子有了靈魂般，不停地牽住他的衣服，絆住他的手腳。白色的大鳥一邊哀鳴着，一邊在他身後追着。磚石的塔越來越近，那白色的幽靈也緊追不舍。

“當。”埃列邁出草叢的那一刻，白鳥的喙狠狠地敲在了埃列的後腦勺上。

埃列扭頭，銀色的眼睛見着白鳥飛得遠了些，又蓄了力氣向他沖來，連忙邁出了草叢，一手捂着腦袋，一手摸到了塔的磚石上，腳踏住塔身，正要攀爬，那白鳥卻忽然刹住氣勢，打了個回旋，撲着翅膀離開了。

世界又恢複了潮乎乎的寂靜。

埃列呆呆的看着眼前一會兒朦胧一會兒清晰的白灰的磚石，好不容易才呼過一口氣起來，胸口的肋骨間像插滿了刀，還随着呼吸在不停地上下抽動。他摸出匕首，卻發現手已經被汗浸得濕透。他開始擔心自己會連刀柄也握不牢。他從來沒有如此的緊張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緊張的時候手心會這樣出汗。

埃列把刀插在磚石上，定了定神，心裡盤算着向上攀爬的時間，像隻壁虎一樣貼着外面凹凸不平的牆壁緩慢地朝塔上靠攏，卻忽然感覺，自己的腳腕好像被什麼抓住了。

埃列慢慢地低下頭去，方才奪路而逃的似乎太過慌張，他一不小心跑到了塔的後部，塔後的牆根與塔前不同，竟是镂空的，黑漆漆的洞穴裡忽然伸出了一隻枯瘦的，與樹枝無異的人手。

埃列吓得身子猛一顫，一甩胳膊，下意識地揮刀砍掉了那隻枯手，手的主人發出與方才鳥鳴聲一樣悲戚的哀嚎，又“哦哦”地吼着，不知為何，孔洞中一下子伸出了無數隻枯手，向着他的雙腿伸來，抓住他的雙腳，腳腕，小腿，向下扯着，巨大的力氣讓埃列難以反抗，直接被扯下了高塔，摔在了地上。

那些手不停地拉扯着他，像是要将他拉進空洞裡。

埃列咬住牙齒，将匕首插進泥土裡，定睛看去，才發現塔的後部被挖出了很多半月狀的空腔，空腔的外部豎着若幹根鋼鐵打制的欄杆——這應當是一座地牢。無數雙手的主人正在那地牢之中，亂蓬蓬的頭發堆在一起，臉上濺着鮮紅的血迹，卻似乎渾然不覺。

他看見無數雙空蕩蕩的、失焦的眼睛，那些眼睛擁有虹膜，卻似乎無法調節瞳孔的焦距——但是他們似乎看得到他，與他對視的時候，興奮地咧開幾乎隻剩牙龈的嘴巴，嘴角咧到耳朵，誇張的笑着。

出了一身的冷汗，埃列試圖掙紮着，可是當他甩掉一部分手時，另幾雙手又緊緊地掐住了他的腳腕，他的頭腦迅速的轉動着，咬住匕首的刀鞘，将匕首反握在手中，坐起身來，将匕首豎在小腿上，狠下了心來。

“退！”一聲低沉利落的女聲伴着閃電般的銀光閃在眼前。

監牢裡的那些手的主人發出尖銳到不似人聲的鳴叫，團團的湧動起來，瞬間便從眼前消失了。

“埃列？”有人驚訝地輕呼了一聲，快步地走了過來，扶着他坐起身來，“怎麼了？你還好嗎？”

白的色彩，蒼白的樹木，垂下來的蒼白的頭發，刺目的蒼白色讓埃列顫抖了一下身體，環抱住雙臂。

“埃列，是我。”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溫和的，像一陣溫柔的風。

埃列神情恍惚的扭過頭，正對上像是夕陽下的水波紋一樣輕柔的目光，卡沙正在他的身邊，微皺的眉頭上寫滿了關切。他定下神來，正要說自己無事。卻忽然看到日輪紋的肩甲一動，聖女拄着西洋劍，站立在他的身側，擡起劍，直指着埃列。

“埃列諾茲·謝禮卡，無視法令，私闖勝地，意欲何為？”

埃列驚魂未定，隻是深深的呼吸着，目光不忿地瞪着聖女，又悄悄把自己龐大的身體往神子那邊挪了挪。

卡沙左瞧瞧，右看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雅達珂·歌伊修斯，年節事項我已了解，今日的視察到此為止便好。”

聖女面無表情，目光掃過埃列，停留在卡沙身上，卻并沒有把劍收回來：“卡沙伊德·歌伊修斯，查奧斯信徒，私闖聖地，不可信，為何縱容包庇？”

“雅達珂·歌伊修斯，年節事項我已了解，今日的視察到此為止。”卡沙目光一凜，語氣強硬道。

雅達珂收回了目光，将劍收回身後，躬身施禮：“是。”

而後便踏住磚石，躍起進樹叢，瞬息沒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