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全部聽到了。
被陌生人偷聽到自己被上司痛罵,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應該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情。
但松虞隻是微微蹙眉:“聽夠了嗎?聽夠了就滾。”
她的聲音很冷淡,又有一點不耐煩。
通常她說話并不會這麼沖,即使是對一個陌生人。但是此時此刻,她竟然粗暴得根本不像平時的自己。
陌生人并沒有生氣。
他隻是輕笑一聲:“我說得不對嗎?”
哦。松虞心想,聽聽這上位者的口吻。
睥睨,涼薄,傲然。
她不禁冷笑:“男人都這麼喜歡教化女人?”
他笑意更深。
低沉的笑聲,暧昧而喑啞。
“不要把我跟你那個老闆相提并論。”
“你們的确不能相提并論。”她扯了扯唇角,“至少他還會發工資。”
“發工資就能對你評頭論足?”
“我會把他當成空氣。”她淡漠地說,“他出錢,我拍戲,大家互相做彼此的工具人罷了。”
“你倒是很想得開。”他揶揄道。
臨街窗外的廣告牌不知何時亮了起來,黑暗之中,松虞的半邊輪廓被染成淡淡的金紅色。她的面容如此沉靜,隻有眼底一點不滅的火種,耀眼得令人心潮洶湧。
她突然問他:“還有煙嗎?”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啪”的一聲。
一隻被捏得扁扁的煙盒,和一隻黑色打火機,落到她腳邊。
松虞:“多謝。”
黑暗之中,她倚靠在牆邊,蜷起一條腿,将煙盒攤在大腿上,動作娴熟地抽出一支香煙。
一朵橙花在她唇邊綻開。
她其實很少抽煙。但是做導演很難沒有煙瘾,因為一旦到了片場,壓力太大,熬夜、抽煙甚至于酗酒,壞毛病全部都來了。或許人都有種自毀傾向,隻有折磨身體,才能夠鍛煉意志。
但不拍戲的時候,松虞的生活就會很健康,作息規律,飲食清淡,一周至少健身四次。
而她已經兩年多沒進過組。
她将細長煙身咬在唇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這隻小巧的打火機。黑琺琅材質,線條流暢,低調又奢華。細長手指,熟門熟路地劃過了底部一行字母。
這個陌生人果然很有錢。
現在大多數人都不會抽真煙。改良過的電子煙或者尼古丁貼片便宜得多。而香煙,紙卷的幹煙絲,反而變成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更不要談這是隻限量版火機。他卻像扔廢棄煙頭一樣,随随便便扔到她腳邊。
她不禁揶揄道:“限量版也舍得扔?”
“你喜歡?”
“談不上喜歡。以前拍戲的時候用過。”松虞的聲音隐隐透出懷念。被火光照耀的臉,終于出現一點暖色。
沉默片刻。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來得突兀。
松虞沒有說話,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接着她聽到樓上另一隻打火機的咔嚓聲。
一點嗆人的煙草味,順着向下的台階,袅袅婷婷地朝着她襲來。
她不禁想,這還真是個煙鬼。真不知道他每天出門時,究竟要帶多少打火機。
“我可以幫你。”他繼續道。
聲音變得有些含糊,多半是叼着煙。
“幫我?”松虞一怔,“什麼意思?”
“你缺什麼?錢?資源?還是新電影?”
她沒回答,卻反問他:“為什麼?”
“因為我今天心情好,想做善事。”他不輕不重地說,“而且……我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陳小姐。”
松虞:“你知道我姓陳。”
當然,李叢剛才喊過她小陳。
他漫不經心地笑:“這很簡單。二十六歲,女導演,姓陳。一通電話,我就能知道你是誰。”
松虞也笑了:“閣下這麼神通廣大,直接打電話就好了,何必再問我?”
“因為我想聽你自己說。用你的聲音。”
低沉嗓音裡,仿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混在煙草味裡,像隻蝕骨銷魂的勾子,要将人的神魂都勾出來。
他緩緩重複:“告訴我你的名字。”
松虞心神一蕩。她感到心跳加速,大腦發燙,那奇怪的悸動又回來了。
但下一秒鐘,指尖卻感到一陣刺痛。
原來是被煙灰燙到了手指。
疼痛令松虞清醒過來。
大腦開始亮紅燈,海上的急救信号,一閃一閃,向她發出警告——因為這個陌生人突然的越界。
但她從來不被動。
于是她将煙頭扔在地上,碾碎了火星,往前一翻身,突然坐上了樓梯欄杆的邊緣。
盡管松虞的動作很輕巧,顫顫巍巍的老欄杆,還是不堪重負,猛烈地搖晃起來。
她并不害怕,反而将手肘倚在欄杆上,身體一點點後仰。
從這個角度,她能夠看到,樓上确實站着一個人。
淩亂的光線被分割開,巨大的影子浮現在牆上。
他的身形颀長而挺拔,包裹在西裝褲裡的雙腿既長又直,肌肉緊實,随意交疊,虛虛倚靠着牆面。
名貴而锃亮的尖頭皮鞋,卻漫不經心地碾着滿地零零碎碎的煙頭。
以一個導演的職業眼光而言,這畫面構圖完美,光影也完美,堪稱電影感一流。既有種街頭的髒亂,又因男主角這一雙長腿,而充滿了鋒利的力量感。
可惜此刻她沒有攝影機。
“你在做什麼?”他問她。
牆上的影子微微朝她傾斜,雕塑般立體的弧線。
“我在看你。”松虞微微一笑,“你很上鏡,考不考慮拍戲?不如換我來捧你。”
他似乎一怔。
“一直是你在樓上,我在樓下。你聽到我的秘密,又猜到我的身份,我卻還對你一無所知——身份懸殊,談什麼幫助?”
其實這個角度,松虞仍然看不到他的臉。
她隻是在賭。賭他不願意被窺探到身份。賭這個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對一段深夜的邂逅,究竟能有多少耐心。
她賭對了。
“我很少做善事。”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想好了。”
松虞:“陌生人的好意,一根煙就足夠了。”
他嗤笑一聲。
鬼使神差地,她又補充了一句:“我想你一定也很少被人拒絕。”
他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胸腔發震,像在演奏一支放浪形骸的大提琴曲。
沉郁,狂放,卻又極其迷人。
“你是第一個。”他說,“陳小姐,再見。”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門輕輕被扣上,煙草味也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