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襄面露敬意,正色道:“史書中,您早已死在梁衡帝手裡,沒想到……”
渡念淡然一笑:“其實,我與死了又有何分别?”
林策道:“所以,您從那時就逃到了此處,直到如今?”
“此處最是适合我這樣的人,青燈古佛,洗掉身上的罪孽。” 渡念撚着手中的佛珠,問道,“你們來時,可看到牆上那些人像?”
祁襄用力點頭:“您是說那些長着凡人面孔的佛像?”
“那些本就是活人的面孔……不對,确切地說,被刻在牆上時,他們都已是死人了。”
林策問:“那些是什麼人?”
渡念目光望向遠方,道:“千年之前,天下大亂,比之大夏末世有過之而無不及,各國國主笃信佛教,曆時百年,建成這千佛石窟。雲遊至此的高僧空勝親眼目睹無數百姓或因戰亂、或因苛政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喟歎皇權無道,悲憫衆生疾苦,便于此窟地下鑿刻千尊人面佛像,那一張張臉,就是他一路上見到的窮苦百姓。”
祁襄大受震撼:“竟有這樣的典故!”
渡念面色凝重:“初到此處之時,我已無生的意念,但在此處找到空勝大師的手稿,才知自己罪孽深重,或許上天令我苟活到今日,是因為我當年所造之孽,還未贖清的緣故吧。”
祁襄和林策相顧無言,一時間,隻有爐中的火焰,偶然迸發出噼啪的聲響。
不知坐了多久,渡念倏然起身,收起手中的佛珠對二人說:“好了,老衲先行安置,你們年輕人自便吧,那裡兩間石室,留給你們歇息用。”
渡念走後,林策為祁襄倒上熱茶,言語關切:“還是覺得冷嗎?”
“不冷,隻是舊傷有些疼。”
“舊傷……很多?怎麼來的?”
她無比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道:“老懷王殿下命人打的。”
林策震驚,一時說不出話來。祁襄笑了笑,語氣雲淡風輕:“傷筋動骨罷了,都是皮外傷。”
半天,他才又找到話:“是因為……你與殿下的關系?”
“不是,老殿下還不至于非要除掉一個暖床的奴婢,隻不過是殺雞儆猴罷了。”
聽見“暖床的奴婢”這幾個字,林策臉上僵了一下,語氣也生硬起來:“從前的事就别想了吧,如今,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婢。”
祁襄咯咯一笑:“不是你先問的舊傷的事?”
林策被怼得啞口無言,漲紅了臉。
“那個……先前你不是說……沒想到我是真的避谶,還以為我怎樣雲雲的……你以為我如何了?”
“哦……那個啊……我是想說,還以為你一直不娶親,是因為你對男女之事沒興趣呢。”
“我是沒興趣……” 他脫口而出,卻又立刻支支吾吾起來,“我從前……是沒興趣……隻覺得,男兒志在四方,不應拘泥于……小情小愛。”
祁襄眯起眼,面露探究之色:“從前沒興趣……如此說來,林大人你現在是——有心上人了?”
林策捏起手邊的杯子,将裡頭的茶水喝了個幹淨,卻仍感到口幹舌燥,喉嚨裡似火燒一般。猶豫了半晌,他驟然坐得筆直,眼神直勾勾盯着祁襄,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祁襄忙道:“你不想說這些私事……也無妨,沒必要動氣吧……”
他忽然欺身上前,攥住她的雙手,一闆一眼地說:“既然你并未要與懷王殿下再續前緣,可否考慮下我呢?”
她愣了愣,一邊從他的掌心掙脫:“考慮……什麼?”
他卻将她攥得更緊,殷切地說:“還有不到兩年,我便可自由婚配,你若覺得委屈……我便求聖上賜婚,必不會叫你白白等我。”
“啊?” 祁襄抽出手來,眼中盡是困惑。
“祁襄,我說的還不明白麼?我的心上人,是你!”
“我能聽明白……” 祁襄輕輕歎了口氣,思索片刻道,“林策,能與你這般正直仗義的人為友,是我祁時安的榮幸,隻是……我對你,并無朋友之外的情誼。”
林策微微欠身,眼中滿是落寞:“其實……我早料到你會這樣說,你心裡,到底還是隻有那一人。”
祁襄沉默,林策的耿直反倒顯得她不夠坦蕩。
他撇過頭,避開她的目光:“你身子不适,早些去休息吧,今日的話,就當我從未說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祁襄緩緩起身,面容肅然:“林侍郎眼高于頂,能得你青睐,是我之幸,隻是恐怕要辜負郎君一片心意,還望郎君莫怪。”
他望進她眼中,目光柔和:“姑娘不必自責,林某明白。”
他望着她走向石室的背影,心頭翻湧不休的除了失落,更多的竟是不甘。二十多年人生中從未有過“求而不得”,如今有了,他得到的不隻是痛苦,更是一種活着的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