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從天上月,變成了眼前人。
初始還有些膽怯與新奇,站在那裡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仿佛是一尊玉做的清冷雕像;但很快就慢慢被融化,像是初入人間好奇打量一切狸奴,默默觀察人類的行為,然後在領地内放松舒展。
真好。
“你們回家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了嗎?”
池熙恒一邊翻看手中平陽地名考的冊子,一邊回複:“也就一些輿圖,還有風土人情。包括那邊特産的布料工藝、漿果汁,還有哪個山頭易攻難守之類。”
“關于災情的記載居然沒多少,就像刻意隐瞞一樣。隻隐約知道是那年洪澇與蝗災,導緻很多地方顆粒無收。”
池巍遠離權力結構,池熙恒的消息來源也就是一些地方志和私人文獻,着實沒什麼能查的。
所以他特地去滄龍镖局的分号掌櫃處詢問了消息,多虧之前離開玉溪時瘦猴給的令牌,他順利問到了想要的東西:某份轄區實錄中記載當時的平陽縣令是一名吳姓官員,他懷疑就是吳思敬。
不過這件事可能更為複雜,他不确定背後到底會查出什麼,就暫且隐去沒提。
“我這邊也是,倒是有關于赈災的記錄。我核對了數目,三月總量兩萬石,顯然是足夠的。”
梁同玉前段時間南巡施粥,對于縣城人數與赈災糧量都有大概的了解,便想着從這方面入手。她在宮内不方便問其他人,就去國子監翻看《五行志》。可惜關于赈災相關都是樸實無華地被記錄在冊,并沒有什麼特殊。尤其平陽縣實在是太小,差點查無此地。
鄭元濟把案件卷宗抄錄了一份,他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帶過來了:“我問過了,六起案件一共有三案祖籍在平陽。但除了小荷葉,另外兩家是鄰近的,似乎本就認識,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但不管怎麼說,這概率顯然都太高了。
看來這個思路應該是對的。
“你覺得他們是因為什麼?”池熙恒想起池巍對他說過的“十死九生”,“如果原本饑荒與疫病就導緻了許多人的死亡,那麼剩下的幸存者為什麼會對自己的同伴下手?”
“要麼想威脅隐瞞什麼,要麼想……尋仇?”鄭元濟冷靜分析,似乎可能的情況就這些了,“但時隔這麼久,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嗎?”
梁同玉實在想不通,為何同曆生死的人也會對對方下手。
她腦海中浮現出南巡遇到的許多人和許多事,或許有争搶有麻木,但大部分人都是向上的,最後那位婆婆甚至向她道了謝。
如果反而落得同室操戈的局面,這些都可以僞裝——那什麼才是真的?
沉默間,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喧鬧。
銅鞭墜地的聲音梆梆作響,銀錯匕首狠狠紮在琵琶弦匣上:“中原女人!将軍看中哪個,就得按我們草原規矩,跟他回去!”
間或夾雜一些情緒激動、聽不分明的蠻語。
老鸨在外頭不住賠笑,内心卻叫苦不疊:“爺,這位爺,新來的姑娘不懂規矩。來來來,您看這位怎麼樣?是我們店裡的頭牌姑娘,我讓她給您彈奏一曲,咱們先歇個腳呢?”
一旁的姑娘們已經吓傻了,這些南蠻人的銅鞭上甚至不住地往下滴血,不知道打哪風塵仆仆地來,一進門就找事。
先是要求叫兩個漂亮的雛兒來貼身服侍,後來又要人家直接跟他回南蠻當十八房小妾,永遠伺候他。
被選中的兩名女子烏發散亂,形容憔悴,面上似乎還有被打過的痕迹,抽泣聲在靜谧的樓内格外明顯。
屋内三人聽不下去了,昨日隻聞蠻夷嚣張,沒想到卻張狂到如此地步。即便是風塵女子,歡愛與贖身之事也應是你情我願的,沒聽說人家不同意就要強搶回去的。
他們從雅間出來,便見幾個奇裝異服、身材高大的異域人。
這些人多用劍麻與火草紮織的彩色布繩編發,項圈上的銀鈴對應信仰的星軌,刀鞘上的錯金紋則是領域内河流的水系分布。
還有一人有着從左肩斜貫脊背的赭石色瘢痕,看上去似乎是一隻鷹的圖案;那雙向下的三白眼裡透着陰翳,又有些被酒色浸透的頹爛。他似乎久居高位,時常睥睨着看人。
正是南蠻這次随同使團一道入京的鷹揚将軍阿木約布。
此刻他大約是沒想到大白天的青樓裡還有其他客人在,上下掃視着出來的人,似乎在判斷他們的身份。
鄭元濟率先開口:“這位将軍,人家姑娘不願意就算了吧。在中原,感情這件事講究個你情我願,不是搶回去就行的。”
他本想先禮後兵,不料這語氣卻被誤認為打腫臉充胖子的心虛。
阿木約布嗤笑了一聲,居然說出一口流利的漢話:“你算什麼東西?敢管本将的事?”
他沉下聲音放話的時候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盡顯将軍威嚴。
這兩個中原男人看穿着并不怎麼華貴,應該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況且他們不知道大白天在青樓裡幹什麼,居然也有臉管他。教習先生都說中原人道貌岸然,他還不理解,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
突然,他眼前一亮,看見了池熙恒身後的藕粉色裙角,影影綽綽能看見側臉是個美人胚子。
“哪裡來的小美人?轉過身來看看。”阿木約布眼神中煥發出詭異的興奮,仿佛蒼鷹盯住垂死掙紮難以逃脫的獵物。
梁同玉感到一道黏膩又不懷好意的視線牢牢鎖住了自己,這感覺讓人害怕又窒息,她頓時心驚肉跳。
池熙恒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把梁同玉完全擋在身後,隔絕了阿木約布惡意窺探的視線。
他神色淡淡,語氣卻極冷,開口時似帶了碾碎冰淩的碎響:
“她不是你能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