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矚目的是正中那一對。那是一對大約各有六尺長的巨大鹿角,也不知是怎樣一頭巨鹿才生出這樣的雙角。雙角托舉着圓形的巨大浮雕,銅鑄的烈日,一圈火焰圍繞着三足神鳥。
在這鹿角托舉的金烏圖騰之下,是一張寬大的藤椅,藤椅上正坐着一個老人。
火瓦走上前去,朝老人跪下行一禮:“大王,晉軍使者到了。”
端木舒握緊手中的旌節,手心冒出汗來,頭上的傷一跳一跳地更疼了幾分。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也行了一禮。
老人斜倚在藤椅上,看起來蒼老幹瘦,從短袖中露出的黝黑手臂上筋脈曲張虬結,仿佛是古杉樹根的一截。
衣服左襟上與那銅雕相同的紋樣彰顯着他的身份。
葛章王從花白淩亂的眉下擡眼,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有趣,怎麼晉軍之中,還有你這樣的小姑娘?你們先君顯伯時不就已經廢止了女子應兵役的律例麼?”
“小女并非在軍中服役。”端木舒将旌節小心地靠在懷中,雙手奉上端木氏的骨币:“小女敝姓端木,此次晉軍左将軍端木豫,是我的兄長。”
火瓦将那枚骨币奉給葛章王,老人将骨币捏起,黝黑的指尖在骨白的夜枭上撚過。他眯起雙眼,深長的溝壑從眼角蔓延開去:“你兄長倒是命大。怎麼,他自己不敢來,讓妹子來?”
端木舒握緊旌節,鎮定道:“兄長有領兵之責,不便前來,而且小女是自願前來,并非迫于兄長之命。”
葛章王那雙雖然已經有些渾濁,但卻還讓人感到如鷹隼般銳利的眸掠過端木舒額角的那塊青紫,問:“你自願前來?”
“兩位将軍聽了大王使者所言,已無意再攻,隻是還需确證使者所說的情形,才好向主帥禀報,請令撤軍。”端木舒又行一禮:“小女雖然出生于繁城,但自小向往先祖事迹與遠岚風貌,知道葛章尚存先民遺風,為一睹葛章王廷,拜見大王,所以自願攬了這差事。”
葛章王花白虬結的胡須顫了顫,溢出兩聲蒼老低沉的笑:“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如果信中所言是假,你可就回不去了,那豈不是白送了一個人質予我?”
端木舒站直身,微微擡起下颌:“若大王隻是詐降,晉軍一時退去,也能揮師重臨。君上一統南疆之意甚堅,莫說是扣住小女,哪怕大王捉住了公子,也未見得能吓退君上。大王何必為了多幾日殘喘而大費周章?相信大王心懷葛章子民,絕非想要拿他們的性命做垂死掙紮,而是真心想要為他們謀一個生路。”
這既是恭維之詞,也的确是端木舒心中所想。
老人沉默了片刻,點頭:“好,既然如此,”他朝火瓦擡擡手:“你帶這位小使去查看各處,驗證是否屬實。”
端木舒躊躇了一下,道:“大王信中還說,文氏少主也在寨中,小女也需一并确認他的安危,才好回去複命。”
葛章王眉下的目光審視着她:“我聽聞端木氏與文氏素來不合,端木氏想要見他安,還是見他危?”
端木舒又作一禮:“此次出征,文氏少主是我兄長的副将,自然不願他折在南郡,與文氏再添糾紛。”
“好,我自會安排。”葛章王沒有再追問,等端木舒擡起頭時,他已經倚在椅背上,阖上了雙目。
接下來的一整日,端木舒跟着火瓦查看了寨子各處。從鱗次栉比的竹樓一座座探看過去,屋中輕便的家當大多被帶走了,幾乎不剩些什麼,空蕩蕩的屋子裡,隻有一個個蒼老佝偻的身影。
火瓦身上的鹿角弓和耳上的火焰紋金飾是葛章王精銳近衛的标志,有火瓦的陪同,那些老人即便眼中沒有絲毫友善之意,行動上卻都顯得十分順從。他們無言地領着端木舒去看陰暗角落裡放着的木桶,每一個都是用堅實的苦?木箍制,端木舒上手去推一推,俱是沉甸甸的絲毫不動。
每看過幾處,火瓦便盡職地讓端木舒随意挑選一隻木桶,打開查驗。他将一根打通了竹節的細竹伸進桶中,攪動幾下,而後封住竹竿的一頭,将它從桶中抽出來,再松開密封,讓竹竿中存留的粘稠液體流入一隻匏瓢裡,供端木舒驗視。
雖然品質并不如端木舒在繁城見到的入貢品那般純淨,但的确是貨真價實的火油,若是燃起來,便是瓢潑大雨也莫可奈何。
這些老人就這樣守在不起煙火的,空蕩蕩的屋子裡,守着這些可以将他們和屋子一起燃成灰燼的木桶,用冷寂的眼神看着她走過。
日落西山,端木舒拖着酸痛的如同灌了沙般沉重的雙腿,拄着節杖,咬牙堅持着邁上最後一段石階。
“吱呀”一聲,火瓦站在石階盡頭那座低矮的竹樓前,打開了門。
這座竹樓附近沒有鄰居,在布局緊湊的山寨中顯得十分孤立,再加上外表破敗,四周還長着茂盛的雜草,看起來更加可憐。
火瓦推開門:“進去吧。”端木舒明白這就是她今晚的落腳地了。
端木舒剛邁進門,忽然想起文季的事,正轉身要去問,那門已經“嘭”地一聲關上,緊接着迅速落了鎖。
端木舒聽着腳步聲在門外漸漸走遠,暗自歎口氣。
此時屋外暮色朦胧,屋裡更是一片晦暗。她默站了一會兒,動動腳正打算摸黑找個地方坐下,卻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蹭她的小腿。
在家時她阿泱常常在她腿邊蹭着撒嬌,她彎腰放下節杖,手習慣性地向腿邊探過去。
手碰到一樣東西,涼涼的,濕漉漉的,在她的手心裡拱來拱去。
端木舒渾身一個激靈,将那東西一把拍開:“什麼東西!”
那東西被她這麼一拍,似乎也受了驚,哼哼唧唧地蹿進了屋子深處。
“你吓着它了。”房間深處傳來一句。
“明明是它吓着我了!”端木舒撫着胸口下意識地立刻回道。但話一出口,她的動作便頓住了,這是文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