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杜小凡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和憧光對話。
深夜十一點,蹑手蹑腳從王良奧的房間出來,脖子上遍布痕迹,外套還虛虛掩着,内衣錯位,杜小凡一回頭,正撞上憧光從洗衣房回來,男生臉上滿是錯愕。
刹那間杜小凡腦袋嗡嗡作響,她呆楞着與男生對視,腳像被膠水黏住,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走廊的聲控燈因為久久沒有聲響熄滅,幾步之遙外的輪廓隐沒在黑暗裡。
“哒哒”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
燈又亮了。
服務生端着盤子腳步輕巧穿過,目不斜視地看了他們一眼,似乎在八卦這兩個小演員之間究竟有什麼糾葛。
燈滅了,走廊又陷入黑暗。
湧動如霧的黑暗裡,杜小凡嘴唇微張,難以言說的苦味在舌尖纏繞,最終還是沉默不語,轉身就走。
走到盡頭,憧光卻追了上來:“小凡!”
杜小凡默不作聲,步伐越來越快。
憧光拽住她的衣袖,杜小凡一把甩開:“走開,不要拉我!”
“我們是朋友。”憧光說,“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幫忙。”
“朋友?”杜小凡猛地回頭,對他怒目而視,聲音已帶上哭腔,“你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跟你做朋友?”
“裴佳明才是你的朋友,不對,裴佳明其實就是你的女朋友吧?”
自卑在這一刻如海浪般呼嘯而來,帶着毀天滅地的氣勢要将她吞沒。這一刻她隻想自暴自棄,受他一頓辱罵,讓他看看…她究竟是多麼肮髒不堪的人。
“我很惡心!”杜小凡尖利地說,“我喜歡你!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我知道你喜歡裴佳明,那一刻我恨不得她不要醒!憑什麼她那麼好運,生來含着金湯匙,有裴婉命這樣的母親,又有你這樣的青梅竹馬,生了病也對她不離不棄。”
“而我……”
杜小凡說不下去了。自己的影子在地闆上拖長成張牙舞爪的怪獸,醜陋不堪。
其實她心裡懵懂知道,她一直在遭受精神控制和虐待,但她必須蒙騙自己。而這些蒙騙,在真正的愛面前,顯得如此可笑。
男生眼神帶着一絲震驚,但很快被按捺下去,又恢複了平常的沉穩與從容。
“小凡,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憧光側身将身上那件軍綠色大衣給衣衫不整的女孩披上,走廊盡頭是一面落地窗,隔着窗戶,深夜的薄霧在蔓延,如誘人的塞壬海妖,男生的面容隐藏在霧氣下,仿佛帶着深深的疲憊和痛苦。
“每個人都有很多痛苦,我也是,佳明也是。佳明總是發消息給我,說她很害怕,卻從不告訴我她究竟在害怕什麼,我居然那麼理所當然地忽視了她的恐懼和痛苦,等我見到她最後一面時,她已經是植物人了。”
“醫生說,佳明的漸凍症跟普遍的漸凍症不同,爆發得太突然也太快了,忽然就到了神經癱瘓的程度,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
“佳明,這輩子隻能作為植物人活着了。”
男生的眼淚流淌下來,模糊了視線,這個昏暗的走廊似乎變成了那個沒有燈、沒有光的病房,他緊緊攥着心愛女孩的診斷書,胸口的壓迫感令他喘不過氣,肋骨猶如斷裂般疼痛。
杜小凡呆滞地望着他,腦海一片混亂,她隻知道裴佳明是重症,料想以裴佳明的家境,在專業療養院吊命幾年,再用高端技術治療,完全治愈隻是小菜一碟。
裴佳明……這輩子不可能醒來了嗎?
“但我還沒有放棄。”
男生望着窗外的陰霾,抑制着奪眶而出的淚水:“你看,再過幾個小時,太陽就要升起來了。隻要還能看見太陽,一切都還有希望。”
“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去看日出,我姐姐跟我說,人隻要活着,就一定會犯錯。但是每個人都有一次改正的機會,隻有一次。如果抓住這次機會,就能從海底浮出水面,就能見到最偉大的日出。”
“我對着日出許願了,我請求太陽原諒我的錯誤,給我一次改正和挽回的機會。”
一滴淚劃過他的臉頰。
杜小凡眼神迷茫又痛苦地看着男生的側臉,那第一次見面就令她心生好感的英俊面龐近在咫尺,觸手卻并不可及。她整個人像被泡在酸苦的石灰裡,皺縮成緊巴巴的口袋,胸口漏了風,一直吹,一直吹。
是羨慕嗎?
是嫉妒嗎?
好像都不是。
下一秒,杜小凡明白這種情緒叫什麼了。她心裡被細針戳出綿綿密密的疼痛,一針一針繡進心髒,讓跳動的心酸澀腫脹,痛不堪言。超越了所有陰暗面的這種情緒,叫作心疼。
“太陽給你機會了嗎?”她喃喃地問道。
男生望着窗外,兀自出了一會神,溫柔答道:“應該是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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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水摩挲着那張照片:“确實很奇怪,這張照片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島上呢?難道他來過這個島?”
“不可能!”杜小凡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我聽到的消息是,憧光去達加奧進修演技培訓了,這個消息來源應該準确的。”
“為什麼?是誰告訴你的?”
杜小凡皺了皺小臉,雖然不大情願,還是如實道:“是王良奧告訴我的,而且從那之後,我确實沒有在國内見到過憧光。”
風呼呼作響,照片的一角被刮得卷起來,天倏忽地灰了。伴随着空中的一聲驚雷,灰黑色的天空被閃電切開半截,雨點從烏雲中拍打下來,李若水臉上一涼。
雨水嘩嘩的傾倒聲中,她聽見遠處傳來隐隐約約的狗叫。